李东年这才略感放心。
三个月以前,他作为毅军的急先锋,跟随提督宋庆进入朝鲜。在平壤保卫战中,盛字营本来倚仗火炮的威力,给了日军第六旅团重重一击。
可是清军缺乏现代战争经验,夜里既没有派出卫兵放哨,也没有实行夜间灯火管制。
午夜时分,正是人最疲倦的时候,年轻士兵刘二狗重重地打了个呵欠,拿着绒纸打火,想要点管烟抽,却被李东年眼疾手快,一把夺了下来:“你疯了,灯火管制懂不懂?要是现在日本人偷袭,看见荒地里一点火光,二话不说就先给你一颗枪子儿。”
刘二狗吓了一跳,赶紧踩灭了火。
“夜深千帐灯”,放在诗文里很美,放在战场上就是个明晃晃的活靶子。
日军顺着光源摸进清军的炮兵阵地,几百斤炸/药轰轰一下。第二天,清军再无重炮可用。李东年胳膊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分发干粮和武器弹/药,派人驻守阵地,使用红色示警礼花。”
不多时,天便完全暗了下来。黑云翻滚,层层叠叠覆盖整个天空,使得盛夏的夜晚更加闷热。
清军砍光了虎山周围影响炮弹射界的树木,所以阵地周围格外安静,连夏蝉的声音也一丝不闻。河滩边西南战区,毅军盛字营什长李东年带着十个士兵在阵地上守夜。
宋庆顿时陷入一种类似于现代人“手机没电”了的焦虑当中。
负责镇守虎山阵地的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唤来接线员,严肃地质问:“你当真是收到‘日军进攻安平河口’的消息?有没有可能是机器故障,出现了杂音。”
因为银子是现成的,从库房搬出来就可以买买买。但使用、维修设备的技术人员却是短时间内培养不出来的。
现在军队里面的接线员和传译员,大都来自盛宣怀的江南电讯公司和郑观应的华北电讯公司,有不少都是战争开始之后紧急培训上岗的。技术很不纯熟,人手还特别吃紧。光是使用就够费脑筋了,更别提维修了。
旁边,毅军提督宋庆背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急道:“怎么回事,这玩意儿属驴的吗?关键时候尥蹶子,还能不能行了?”
光绪整顿三军,引进了各种先进的后勤设施。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数这有线电报机。
五月十四日,安平河口与虎山联合阵地。
偏偏今天下午接线员收到九连城总部“日军即将进攻安平”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回讯详问,电报机就罢工了。
“绝对是真的!”接线员急道,“大人,中文电码由四位数字加三位罗马数字组成,机器故障的杂音,绝不可能形成如此有规律的排列。”
“他的判断未见得准确,可我们连判断都没有!”宋庆一摊手,“当你拿不出主意的时候,就不要跟有主意的人对着干——太后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依克唐阿和宋庆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重。半晌,宋庆道:“那就备战吧。”
“真的要根据总参部的意思来吗?”依克唐阿皱眉抚须道,“即便电文解读没有问题,我们的参谋长大人也才二十五岁。他的判断也未见得准确。”
从上游安平河口,到下游大东沟,总共800多里路,原本传令兵要四天才能跑一个来回的距离,现在只用在电报机上轻轻一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收到回话。宋庆简直爱死了这个小小的黑匣子。
然而就像其他所有的西洋设备一样,清军面临一个很尴尬的问题,就是买得起,修不起。
如今他负责营地安防,自然是加倍小心。毅军的其他官兵们也大都如此。过了鸭绿江,官兵们心情顿时一变。
盛京不同于朝鲜,这里是中国人自己的土地,甚至是不少满族士兵的祖籍故里。皇帝就在他们身后不到四百里的奉天城内。要是再败,还能逃到哪里去?
吃着奉天送来的新鲜牛羊肉,享受着坚固防御工事带来的安全感,士兵们终于被唤起一点点杀敌卫国的责任感,所以总参谋部夜间灯火管制这样的命令才能被落实下去。
夜风吹拂,江水滔滔,刘二狗忽然站了起来,低声喊道:“什长,有声音!”
众人汗毛倒竖,立刻匍匐卧倒,听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纷纷戏谑道:“你没抽着烟,馋傻吧?”
“嘘!噤声!”李东年却丝毫没有大意,他将耳朵贴近地面,在一片江水冲击河岸的刷刷声中,夹杂了几点细细的沙沙声,那声音或重或轻,响成一片,就像夏天的时候密雨冲击荷叶的声音。
或者又像……背着重物的马匹踏沙过河的声音!
李东年听了片刻,忽然发疯一般地大喊:“有敌人,发信号!”
“咻!”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红色的礼花骤然升上半空。
在四散绽开的红光下,原本被清军砍光了树而显得空旷一片的河滩上,忽然出现了几百个行走的人影,看到天空中炸开的信号烟花,他们前进的步伐不由顿了一下。等意识到己方的行动已经暴露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狰狞,端起步/枪蹲下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