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退了几个亲兵,康朱皮紧了紧遮住口鼻的防沙面衣,语气和缓地问道:“王将军既然不怕,肯定有内应在坞内,到时候还劳烦你的踏线、压石开个门,断个索。”
“难,踏线干不了这些,得神仙咱们自己抢。”王波直摇头。
“能放火么?”
“坞内的放不了,门口的倒可以,牛挑子里装些干柴干草,往窑子口一横,保管里面的人出不来!”
这回轮到康朱皮摇头了:“门口放火,我们怎么进去?”
“本来这也不是为了砸窑,放火堵门,抢外边来不及回窑的崽儿。”王波很喜欢笑这个表情,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我看,神仙你那些契石做得着实不错,若没法砸窑,拿契石勒些金银,再用那几个挖丘的崽儿换些牛马,不就行了!”
“不够,不够!按原计划,去试试,行则夺坞,不行便算了,放人了!”康朱皮跳上马,李始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康朱皮眼神示意他,立刻下令:“出发!”
见这些官军居然破天荒的不要财物女眷供奉,还将这些被掳来的百姓放还,头前为“官军”领路的里正骑着驴子,心中既欢喜又忐忑。
欢喜得是居然有如此好的军队,原本他还心疼缴的财货,官军本如匪,一贯如此,反正穷鬼就是一条烂命,大不了被抓去做挑夫,有积蓄的人就惨咯,可能过境一次,一二年的积蓄就化为乌有,还要赔上女儿媳妇之类,今日居然没拿,真是稀奇!
更何况,这些官军旗号和口音都不像雁门本地边军,客军有这般军纪更是难得了!他们一般不害怕本地士绅豪姓,更不做“回头客”,行事便更为野蛮无序,今天碰到不乱搞的客军,真是祖上流了大功,本地神明庇护啊!
忐忑在于,瘟鬼好送,山神难缠。里正心想,若官军向范郎主索取过度,郎主会不会迁怒于他们这些隶属范氏庇护的人?什么县吏,里正,若没有更硬的关系,在豪右那儿便不值一提,承受不了什么怒火,到时候官军拍拍屁股走了,估计范郎主转手就是一大笔高利贷,让下面的人替他垫付。
唉,唉,两头都是难咯!老里正只能暗暗祷神,他听说范郎主与本地的官军有旧,相熟不少,也有亲戚在本地或别处从军,希望到时候能少交些犒军费吧!这样他们这些下人负担亦少些。
老里正忐忑不安地前行,后面跟得“官军”也是悠然自得,拉成一个宽阔的弧形,两翼都有几骑稀稀拉拉,四处张望风景,与大队人马保持距离,好不快活。
过不多时,里正便领着康朱皮一行来到了附近范氏聚居的大坞壁,只对着那坞堡远眺一眼,康朱皮阴沉着脸,便暗自嘟哝:“有些恶心啊。”
那坞堡十分雄伟高大,建在一处地势陡峭的高坡上,除了高墙、环壕、飞楼、角楼、鹿角、门楼这些标准的防御体系外,还有一条小溪绕过大半个坞堡,在附近汇聚成一个池塘,在溪边更筑起一圈羊马墙,构成了外围防御网。
游牧骑手要么绕道,穿过没有溪流阻隔
的干燥地带,冲上陡峭的斜坡,直接冒着被两侧角楼与门楼上弓弩手箭雨夹射的风险,用贫乏可陈的攻城武器强攻大门;要么就更麻烦,先涉水渡溪,再爬过矮墙,那儿攻坞的坡度更缓,但马匹过墙十分困难,在这缓慢的过程中,更会被高处的射手当成活靶子。
若无内应,亦无投石机、连弩车之类的攻城武器,一般的游牧劫匪便只能望而兴叹,再有毅力的围攻者也只有堆土掘壕,与坞堡主隔溪对峙比拼意志力与后勤这一条路可走,这显然不适合康朱皮。
打道回府,还是强攻?
“鸣镝箭预备。”康朱皮盯着范氏坞堡好一会,冷冷地吩咐亲兵:“传令下去,箭一响,甲队马不停,跟我直接抢大门,乙队跟三郎,杀散堡外的游骑,记得富贵人得抓活口。”
康朱皮不是没有机会。若对面严防死守,他也只能忍着丢面子的风险后退,但范氏仍旧派出了一百多骑,在几位重要家亲的率领下,准备牵着许多牛羊牲畜,命仆役捧出美酒佳粟来劳军,而坞壁为了防守稳固,只开了一门,鱼贯而出的犒军队伍缓缓而行,竟一时堵在门口,局面有些混乱。
前来迎接“幽州官军”的人便是范广的小孙子范琮,身为雁门大儒豪族子弟的他年纪轻轻便为郡县征辟,为了显露名声而推辞不去,可谓是前途远大。
按理说,他这样的豪强子弟,本不必见“老革”。边军在晋朝社会地位不高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士家子弟与百工商贾医巫同类,非封侯拜将不得改其贱,一般的过路客军索取粮秣劳军,找些忠心的奴材打发就行,再不济,世家豪右大可在壁内飞楼大屋设宴款待几个负责指挥的军官,绝没有出坞堡迎接的道理。
小民小豪怕兵,他们倒不怕,边地文人好武斗狠不在少数,边军胡虏常见得很,心态与气势上便不会坠下风,你有刀,我家没有刀么?
我家还有书,你等有么?我家可以做官做吏,你们成么?
但今天情况大有不同,先行送到的“官方文书”字迹工整,行文规范,又盖了宁朔将军长史的印,又听派出去接洽的斥候部曲说,来者更是一水的边军精锐铁铠甲,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些客军居然不要小民的供奉,也没胡作非为,证明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平常粮饷也不会匮乏。
范氏家中几个老人商量一下,最后觉得来者身份不会低,宁朔将军,护乌桓校尉,那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有可能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那雁门范氏还是应该出坞相见,不可有所怠慢。
范琮耐不住性子,先带骑从出坞,迎面便遇见了伪装成晋廷将军的李始之,两人对答寒暄几句,见梳妆打扮,扫尽老革之风的李三郎言论谈吐颇有文采,人又长得俊俏,与什么山贼游侠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不像是一般的部曲将,或者什么武勇散将之属,不禁起了结交之心,便又问李始之现居何职,是主簿?长史?功曹?
可别真是什么老革兵家子吧,那样身份就太低了,万一家尊、世伯父什么的突发奇想,要嫁个女儿什么的,可就委屈自家姐妹侄女了!
他一边满脑子奇思妙想,一边与李始之攀谈甚欢,连家中老人之前唯一的疑问都抛诸脑后——老人们觉得,这些客军什么都正常,唯一奇怪的是他们在文书上自称来剿贼,什么贼?难道是东边的妖贼已经来到雁门了么,听说他们在幽州闹得很凶,的确最近又去了代郡,但是否到了咱雁门还未尝可知,不然应该有大股难民啊、土豪什么的到处跑才对啊!
两人正聊着天,范氏的队伍还在拥挤,正好几辆大车卡在坞门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补鞋匠,偏偏今天来坞堡里补皮靴,在门口跌了一跤,一堆杂货东西摔了挡路不说,他更是胆大包天说是范家的驼车撞得,在那乱嚷,丢人现眼,真是晦气!范氏的私兵部曲一时恼怒,拔刀过去驱逐,顺带清扫障碍,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造成了更大的拥堵。
大概没事吧,范家幼子望着李始之,看他神情自然,谈吐悠闲,有士人之风,丝毫没被这小小混乱所影响,唉,也不知是谁家豪右大族的公子,跑来这远恶边疆做军将......等等。
他的余光扫到“李将军”的身侧,那儿有个不起眼的家伙,用布巾蒙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像是个胡人,还贯着一套好铠甲,马鞍左右挂着长刀利剑,手中提着一根铁连枷棒,眼神......眼神好像带着杀气?
不对,对于任何久在边地生活的豪强男丁来说,判断危险的直觉都是必备技能,范郎君敏锐地察觉到那家伙的气息明显不对劲,不,是自他开始,面前这些官军的气息都开始凝重肃杀起来!
电光火石间,那布巾蒙脸的家伙高举起胳膊,而随着他的这一动作,一枚鸣镝箭,带着清脆的响声划过长空,经久未散。
箭声刚响,就有大队官军拔刀抽剑,扑向面前的坞堡私兵部曲,转瞬之间就血肉横飞,范琮下意识去摸刀,就被不知何处钻出的一根长矛刺中坐骑,吃痛的马蹦跳之间,就把主人生生地摔了下去。
而那蒙面人急催战马,如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了出去,还伴随着他的大吼:“甲队跟紧我,卒要过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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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夷勾吴,北威戎狄,然乃得休牛放马,与天下共飨无为之福耳。今调诸士,家有二丁、三丁取一人,四丁取二人,一丁以上三人,限年十七以上,至五十以还。
——司马炎:《伐吴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