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贼,我生誓杀汝等,死亦化厉鬼,啖汝肉,追尔魂!”
见此情形,李始之有些唏嘘,毕竟他晓得范广其人,并州著名大儒范隆在讲经之余,多次提到这位抚养他长大,待父母双亡的范隆如亲子的族亲,故而李始之对范广印象并不差,此刻厮杀完了,望着范广一团焦黑的尸体,李始之的心中有些不忍。
“开始公审。”姊夫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第一个,范.....阔!”阿爪拿着刚刚抄来的家谱,文书官站在旁边,不时小声告诉他,一些生僻字该怎么念。
“有罪,无罪!”
面对被拖出来的中年人范阔,百姓依旧茫然无反应,还有人低头不忍。
阿爪刚准备催问“有罪举棍,没罪举树枝”的时候,只见范琮拖着一条坠马摔断的腿,拼命挣扎,从俘虏堆中爬出,没几步便摔倒在地,仍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撕心裂肺地对着李始之的方向大喊:
“将军!明公!我家若在汝看来有罪过,请由我一人承担,唯杀我一人,是杀是冎,悉听尊便,唯求无伤我叔,无伤我兄,无毁我宗祠!”
范阔在左右义军的夹立下挺直腰板,转头怒骂侄儿:
“愚小子,唯啼泣,真乃妇女!死便死矣,何须多言!”
“对,叔父说的对,好儿郎死便死矣,无需多言,唯恨不能复仇!”范琮的堂兄被捆着双手,亦强钻出人群,大呼小叫:“贼人,你若有胆,便先杀我!”
“朝廷必剿灭尔等妖贼,为我等报仇,天日昭章,绝不会容奸邪小人贼寇猖狂!”
甚至连关押女眷的屋中都开始喧哗,声音极尽凄厉,隔着墙壁都能听得清楚。
“胡儿贼奴!休想玷辱我等,岂有害人之夫而欲加无礼,于尔安乎?何不促杀我?”
“男以义烈,女不再醮。妾夫已死,理无独全。且妇人再辱,贼奴亦安用哉!促杀我,促杀我!”
依旧没有人为自己的性命求饶。
李始之听着连绵不绝的叫骂声,看看俘虏们,又看看姊夫,甚至开始觉得对面投射来的眼神是那么的灼目,一想到这是培养了经义大儒的宗族,那目光甚至开始烧得他想后退,想钻回队伍中,让姊夫的亲兵来处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状况。
姊夫……好像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真吵闹,神仙该把他们舌头割了下酒,人心掏了煮汤,女眷分了做妻妾,不就无事了?”
王波驻足观看这新奇一幕,先前不光分浮财,还分地取消奴籍就很离奇了,如今公审就更奇怪了,从来只
有官府和豪贵联合起来审黔首,判贼寇,哪有反过来黔首审豪强的?这能行么?
如今看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黄毛子神仙啊,黄毛子神仙。”王波心里感叹道:“你咋像个书生呢,咱们做贼当盗,有贼盗的规矩,怎么能用官府的规矩,这不是乱了套么?”
康朱皮双手扣住膝盖,望着眼前吵闹哭喊咒骂成一团的场面,那些虽然被擒仍能怒目而视的边地衣冠,还有自己那些明显不适应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挂好刀剑,缓缓站起。
“这便是魏晋的真正风骨么?骂贼而死,满门忠义?居然还是针对我?”
忠义节烈的中国,轻生重义的中国,一腔热血尚未洒尽的中国。
可惜,这样的中国要完了啊,少年中国再也回不来了。
黑暗、绝望的几百年纷争要正式拉开序幕,天下将沦为野心家的棋盘,无论是忠臣良将,还是英杰俊才,而或野心家自己,都会成为棋子,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坐不稳奴隶的时代要来了。
康朱皮朝前走了几步,作为副刽子手待命的文煜忙不迭地跑过来,凑到耳朵边说道:“康帅,我有一条妙计!”
“说吧。”
“我听兵士说,范琮的亲姊不是想做康帅的小妾,饶她家亲戚一命,不如让她出来投降出丑,大可动摇范家余宗的斗志,不行还有孩子......康帅要是不方便,我......”
“从妇女孩子身上找突破口,你在想些什么?那还不如我来裁判,都杀个干净好了。”
康朱皮再一次白了文煜一眼,摇头:“得用别的办法。”
紧接着,康朱皮把手指向前方:“把关押的女眷一个不剩,都带到公审场来,无论是妻妾奴婢还是未出阁的人,恶人就恶到底。”
很快,康朱皮便看到了据说今天吵着要嫁给自个儿,换全家性命的女子。那女子不过十七岁上下,在一片妇人脸上涂的黑灰未消尽,更有满面泪痕的时候,唯有她,不仅生得清丽俊俏,还画了妆,黛眉涂粉,虽然表情看上去依旧宛如要上刑场一般,强作欢笑,但的确漂亮惹人怜,难怪康武要专门给自己讲。
范家女郎穿了一套紧身合体的白练衫,照着两裆衫,长裙曳地,肩披花帔,腰佩双璜,头戴假髻,这身颇像李丹英在上党故乡爱穿的旧服,专显晋时女子流行的高挑身材,虽然双手反绑,穿着流行的男子式方头履的她走起路来依旧能围裳飘舞,让环佩碰撞,发出悦耳的玉响。
那女子试图走出俘虏群,径直朝康朱皮的方向过来,她的兄弟姐妹见状,纷纷咒骂她不知羞耻,有辱家风,更有一人气得几乎晕厥,朝她背影吐口水的人也有不少。
负责阻拦的亲兵担心万一康朱皮要是真色心大起,收下了这漂亮女子,不就成了米大巫、李天师之下......因此也不敢过度阻拦,任凭那女子朝康朱皮靠近,反正她手也绑住了,怎么可能伤到康帅?
女子一边大胆地于康朱皮直视,一边缓缓靠近,用清冷的嗓音喊道:“妾请自荐枕席,为将军执帚,不求怜惜,只......”
“停。”
不待她说完,康朱皮面若冰霜,握紧剑柄,让那女子停在二十步开外,冷冷地说道:
“文军正,阿武,替我去搜她身,她肯定带了利器,且小心。”
——
问曰:“为何中夏农村多讲人情?”
大圣曰:“中夏农村,合则存,分则亡,必聚族而居,一夫一妻之小门小户如何兴水利,防匪患,朝廷能包办否?此需如铁,不可稍折!是故村民汝不离我,我不离汝,故必讲人情,求互让,无绝情,不认死理也。”
问曰:“何谓不认死理?若情与理悖,当如何?”
大圣对曰:“若人只认理,不认情,便是不通人情,便是不讲理。情与理逆,则援情略法,情在理先。无他,中夏农村多熟人也,若无情有理,便难以合作,难以生存,是所谓‘自己活,别人也要活,能忍便忍,能让便让’。”
——《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