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放在今天的云球来看,让云球人相信什么并不重要,但他们需要相信一些事情。一些信念、一些思路或者一些虚构的故事。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派遣队员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够让所有云球人都相信同一件事情。恐怕最好的情况,也只能让一小部分人相信某一件事情。他让这一小部分人相信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让这一小部分人有了‘相信’,我想我们可以称之为信仰。派遣队员生产了信仰,这很好,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生产的这种信仰能够产生某种效果,好的效果或者坏的效果,大的效果或者小的效果,只要让信徒的生活发生一点点变化,那么他就会启发其他人。他会启发云球中的聪明人,小雷一定同意,云球中有很多聪明人。这些聪明人会看到,信仰有多么重要,他能够改变人的生活。”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认为,很多人会试图做同样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去‘生产信仰’。我相信,慢慢地,‘生产信仰’这种行为会在云球中蔓延开来。而这种行为的蔓延,能够让云球人按照信仰划分成为不同的团体。团体内部更加团结,当然也许,团体之间会更加对立。但是我相信,无论哪种信仰,无论多么荒谬的信仰,这种思想纽带比起现在的部落纽带,都能够团结到更多的人。”
说到这里,孙斐忽然插嘴了:“我不同意,为什么说思想纽带能够比部落纽带团结到更多的人?”
张琦笑了笑,他知道孙斐迟早一定会插嘴。他说:“人的部落就像是动物的群居,是为了在艰难的环境中互相帮助,是为了能够生活下去,所以才会产生。部落创造了爱,爱使人互相帮助。但是,部落有一个问题。如果排除生存竞争,排除抢夺食物的时刻,不同部落之间对立情绪其实很弱。思想不同,思想也可以创造爱,也可以倡导互相帮助,但思想之间的对立却和生存竞争无关,只和‘相信’这个词有关。思想会让大家相信不同的东西,创造出对立情绪,甚至会创造出仇恨。而对立和仇恨,在爱之外,创造了更多的团结。”
“你……”孙斐冷冷地说,甚至有点恶狠狠地,“你说什么?爱难道不是最伟大的感情吗?仇恨难道不是最丑恶的感情吗?”
“爱当然是最伟大的感情。”张琦说,“不过,仇恨无法消灭,而且仇恨也有积极的一面。”
“仇恨当然应该被消灭!”孙斐说。
“当你希望消灭仇恨时,你的感情就不是爱,而是仇恨了。”张琦说。
孙斐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爱,应该爱什么,应该不爱什么,也是一种思想。没有任何一种思想,可以只有爱,没有对立,没有仇恨。”张琦说。
“这是社会学上的爱底格德悖论。反仇恨主义在仇恨有仇恨的人,反歧视主义则在歧视有歧视的人,民主不考虑反民主的人的意见,自由则不会给反自由的人自由。”一个社会学家说。
“爱底格德悖论,是数学上的康托尔悖论在社会学上的体现。”一个物理学家说。
都谈到数学了,孙斐并不陌生,但正因如此,她更说不出话了。
张琦看了看她,接着说:“如果那些思想,我是说如果,孙斐可以不同意,但如果,如果那些思想可以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也就能够聚集更多的资源,干成更大的事情。所以其实,我们今天讨论要传递的思想,这个思想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对的也好,错的也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提醒云球人,它们可以通过创造和传播思想这种手段来达到目的。我认为,在云球上最终会有更多的思想产生。我们传播的思想只是一个种子,不用担心它会垄断云球人的思想,或者说垄断云球人的信仰。最终,云球人的社会,在思想上,在信仰上,一定会百花齐放。”
看起来,这段话获得了认同,至少没有人跳出来反对。只有卢小雷,嘟囔了一句:“爱底格德悖论。”不过,看起来像是喃喃自语,不是在反对。他可能还在思考,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琦接着说:“如果,思想的对错不重要,那么我们应该考虑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最适合在今天云球的社会环境下去传播。比如,前两天我们曾经争吵的一个主题,民主和自由,这两个概念,我们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哪个概念,我都不觉得,它可以在云球社会中很好地传播。”
他又看了大家一圈,大家还在听。孙斐也还好,只是气鼓鼓地看着窗外,没有其他动作。于是他接着说下去:“目前的云球人,思维还很原始。很多部落都没有文字,有文字的也比较简单。可以认为,绝大多数云球人都是文盲。他们能够理解‘民主’或者‘自由’的真实含义吗?理解到哪个层面?就算有人理解了,他有能力去向别人宣传吗?这种宣传能够有效到让别人也理解并接受吗?退一步讲,就算是在一个特定范围内,云球人都理解或接受了其中某个观点,他们能够有效实施,并且展现出优势吗?我认为,这不可能。这些概念过于复杂。它们的优势,或者说有效性,对于云球人而言,很难立竿见影地体现。所以,当我们要去选择一种思想时,我认为,可传播性才是核心的重点。对它的理性判断,或者道德判断,并不是重点,甚至,完全不需要考虑。”
他还在继续:“之前,我们提到过,大家也都知道,在地球历史上,古人的文化素质以及当时的通讯方式,并不比现在的云球好。但古老的思想和宗教,还是成功地传播了。所以,我觉得,我们的重点,应该是对这些思想和宗教进行研究。看看他们是如何做到,在那样一个无比落后的环境中,成功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思想王国。另外,我们也要考虑到,之前大家也都同意了,我们的派遣队员,只能是一个山野之间忽然涌现的天才。虽然,他可以对自己进行各种伪装,让自己看起来很厉害,但毕竟,他并不是什么有影响力的人。在这样的人嘴里,讲出什么东西来,最容易取得他人信任?而且,还要信任他的人再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仍然能够最大程度地快速取得新的信任。只有最快、最彻底地取得他人的信任,思想的传播才最有效率。”
大家都知道,再继续争吵下去,其实没有意义。所以,张琦这些观点,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连孙斐也都没有再说什么。大家转而考虑,到底什么思想最容易传播,无论对错,哪怕是很离谱的东西。
按照张琦的想法,大家回到了对人类历史的回顾。显然,和古人的思想相比,民主自由什么的都太难理解了。而且很快,大家惊奇地发现,古人思想的共同特点是:只有论点,没有论据。
大家进一步发现,远古思想家的所有论点,几乎都来自于思想家本人的独立思考和领悟。有限的观察可能存在,但绝不是像现代一样,新思想都来自于大量的数据。这也很自然,那时候,想要数据也没有。在思想的传播过程中,不同思想之间,互相进行比较和竞争的要素,只是论点本身对人的吸引力和说服力,思想家们基本不需要去证明什么。这也不像现在。现在,即使一个无关紧要的观点,你也需要去做无数的事情或者拿无数的数据来证明,因为总有无数人来质疑。现代地球人,建立什么的能力也不见得有,质疑什么的能力却无比发达。在云球上,像远古地球一样,质疑能力并不会这么发达。关键只是在于,他们是否会在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被你吸引,无论你是一个人还是一种思想。
这一点很好。这意味着,派遣队员同样只需要表达而不需要证明,那么工作就简单多了。表达的内容如何有吸引力和说服力,成为最重要的关键。
关于吸引力和说服力,并不难达成一致,地球上有现成的参照物,看看各国的选举就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承诺!你说了那么多思想或者信仰,其实都没什么用。老百姓最喜欢的东西,说到底是利益的承诺。增加福利,减少税收,永远是政治家的选举利器。其中的内在矛盾并不重要,只要不同时用就没关系。
所以任何思想,“做出承诺”是关键。不过,“做出承诺”有很大风险。如果承诺无法实现,那么“思想”就破产了。但在这里,大家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承诺能够实现当然最好,却不是必须实现,关键是不能“被证明无法实现”,或者说不能被戳穿。而不能被戳穿,有两个要点:一是兑现期不能太短,二是最好不要出现反例。
显然,短期承诺很危险,到期就会出结果,没把握的话就不要尝试了。承诺的兑现期一定是越长越好,最好包含某种设计技巧,可以无限次地推迟承诺的兑现。例如,轮流坐庄的选举体制,从最初的设计角度来看,就可以合理地将承诺的兑现期,无限次地推迟到下次总统选举。并且,推迟理由可以很堂皇地被命名为“自我纠错能力”。这听起来很高大上,而且无从反驳。不能不说,这是设计者的深谋远虑。甚至这种设计,还包含了对反例出现后发挥负面作用的制约——因为没有反例,就无从体现纠错能力的优势了。所以,反例出现,也就是体制的失败,甚至可以反过来证明体制是成功的。反例出现所带来的民众的怒火,被成功地引向了暂时的坐庄者,而非体制本身。
虽然轮流坐庄的选举体制可以制约反例,但反例的出现毕竟还是让人尴尬。彻底预防反例出现的最好方法是:即使出现反例也不会被观察到。例如,你说世界上没有神仙,万一真有就可能被观察到。就算今天没看到,也不代表明天不会看到。而如果倒过来,你说世界上有神仙,反例就永远不会被观察到。因为你没看到神仙并不是个反例,那只是你没有眼福而已,只要有人说他看到了就行了,撒谎也不要紧。同样,说到上天堂、下地狱、末日审判、转世投胎之类的事情,你无法证明它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但别人也无法证明它没有发生或者永远不会发生。这些,都是更加完美的承诺范例。
“都是忽悠老百姓,太可怕了!”孙斐说。
“心理学、语义学和逻辑学的研究,已经严谨地证明,这是无可避免的。”社会学家说,看了一眼孙斐。
“有一个边缘学科,叫作承诺博弈论,你可以了解一下。”一个历史学家说,对着孙斐。接着又扭过头,对张琦说:“有没有这方面的专家?也许下次可以请过来一起讨论。”
“恐怕请不到。中国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做这方面的研究。穿越计划又涉及意识场,是涉密项目,不能请外国人。所以,没办法。”张琦回答,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奈。
“我才不去了解呢!”孙斐对历史学家说,气冲冲地。历史学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假期倒数第二天的晚上,会议还在继续。
提到康托尔悖论的物理学家正在说:“不可能被戳穿的承诺,兑现期无限长,反例不可观察。这个说法,从我们物理学的角度,很简单,叫作不可证伪性。不可证伪的东西,通常我们不认为是科学。看来,我们要传播的思想,无论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科学。”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无奈,好在并不是那种要退出会议的情绪。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宗教。”提到爱底格德悖论的社会学家说。他说话的时候倒是很平静,看起来,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使他感到很欣慰。
“对,是宗教。”提到承诺博弈论的历史学家说,“地球历史上,宗教的传播都是从平民开始,这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非宗教思想大多数却都是从影响统治者开始。如果没有统治者加持,推广非常困难。而且,非宗教思想对老百姓吸引力不强,道理太多,承诺太少。比如儒家理论,孔子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特别有影响力的理论,在很久以后才发扬光大。”看起来,他也比较平静。
“我同意。”社会学家接着说,“不过,这个宗教应该是入世的宗教,并且是扩张性的宗教。有些宗教,神鬼仙佛,老百姓容易理解,承诺也不少,轮回报应之类,有吸引力。但是,过于讲究来世,对现世的关注不足,这对于推动演化不利。”
“这涉及对外扩张的手段和内部管理的手段。有些宗教过于温和,对外不够排斥,对内不够严厉。虽然吸引力不错,但不够团结,也不够好战,扩张能力就有限。”历史学家说。
“我同意。特别是目前,云球人的原始宗教和巫术不发达,宗教思想的土壤并不是太好,宗教的扩张性很重要。”张琦说。
“更快、更高、更强。”卢小雷插了一句。
“关你什么事?”孙斐怒气冲冲,冲着卢小雷大叫,“我看你们就是要制造战争!”
卢小雷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刚要发作,坐在边上的张琦按住了他。
张琦接着说:“不过,我们也不用过于纠结。之前,我们都同意,思想是什么并不重要。推动演化也好,阻碍演化也好,都不重要。我们只是想去播下一个火种。然后,一定会有更多思想出现,宗教思想或者非宗教思想。”
他扭过头,看了看孙斐。又说:“至于战争,恐怕难以避免。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历史的进步离不开政治,当然也离不开战争。”
说到战争,几乎就是这个时候,kha袭击了斯瓦尔巴德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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