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在回月牙湾的前一天,鸿影把家里的一些琐事安顿好,就一个人出了家门。他想在离别之际,再到县城走一走。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办,只不过是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转一圈。
现在的县城似乎比往日要冷清一些,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一片烟雾。从不远的集市那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吆喝声。狭窄曲折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河边,有的像在往上爬,有的又像在向下滑。一堆堆房屋错综复杂地折叠在街道边沿,以奇特的方式相互制约着。密密麻麻的屋顶犹如大海中的波涛,显得蔚为壮观。城区中心同样被一堆民房占据着,那些民房像蜂窝小孔似的挤在一起,倒自有其优美之处。民房周围的那些街道纵横交错,就像华光四射的星星在它周围射出的一道道光芒。在城南废弃的一块荒地上,种起了一个小小的皂角树林。繁茂的枝叶织成一片柔软的绿丝绒,使人们眼前的景色鲜活起来了。
鸿影漫步在街道上,闻着花草树木散发出的浓郁而清新的气息,一种怀旧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心头。他的心境变得活跃起来了。他一边走在那熟悉的石板街上,一边怀着愉快而又伤感的情调,寻找着过去涉足过的角角落落。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鸿影一直走到十字街口附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一看,见一个男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鸿影马上认出,这是他高中时期的一个同班同学。
男子长得又矮又胖,一张脸盘宽大而显得滞重,看上去既亲切又高傲,脸上永远挂着副僵硬的笑容,这种笑容露出来的是牙齿而不是心灵。他说话又响又急,不等鸿影发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倒了出来。鸿影只听到一半就被他的大声叫嚷闹昏了。
这位同学现在已经是县委的副主任。他工作干劲大,脑子利索,思想觉悟高,做起什么事来都心狠手辣,因此深受领导宠信,年级轻轻就得到了破格提拔和重用。他俨然相信真理永远掌握在他手里,批判别人的时候总是用同样的尺寸。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别人,只知道关切自己。他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他的自我扩张。
同学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终于使鸿影忍无可忍。他试图岔开这种无聊的对话,问道:
“学校如今怎样?”
“好极了,教学模式精简易懂,恰到好处。”
“学生们学得怎样?”
“好极了,学生们现在的思维更敏锐,眼界更开阔。”
“老师们教得怎样?”
“好极了,老师们的工作方式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更加严肃,更加活泼。”
“方老师好吗?”
“哪个方老师?”男同学一脸疑惑地问道。
“方嘉桦。”
“哦,原来你说的是他。一个教育家,一个点灯者,一个抚慰孩子灵魂的人。可惜他死了。”
“死了?你说谁死了?”鸿影脸色煞白地问道。
“方嘉桦死了。”
鸿影觉得心像被针猛扎了一下,血液往心脏倒流。
县城北郊有条河,水源从山缝挤出来,成年累月汩汩地朝下流。河上有一座木桥,也不知是什么年间造的。它年年都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木桥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风雨和时间已经把它涂成了黑色。桥面上缺了好几块木板,看上去像一张咧开的缺牙少齿的嘴,阴森森地期待着哪个倒霉鬼一不小心掉进布下的陷阱。桥两旁的护梁早已腐朽,随时都有可能断裂。整座木桥遍体鳞伤,行将就木,像具尸体一样横躺在河流上。
一个冬季的雨夜,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共同撑着一把伞,相互紧挨着走在回家的路上。雨伞被狂风刮得左摇右摆,他们不得不紧紧地握住伞柄,以免雨伞被刮跑。
路上空无一人。旷野的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好似无数鬼魂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如果细心观察,也许还会看见无数鬼影在树林间移动。孩子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只是出于本能感到恐惧。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暗,脚步越走越沉。孩子想走快点,可是有心无力,因为鞋里早已灌满了雨水。
黑夜在荒郊野岭中行走,难免让人心惊肉跳。眼前的景物若隐若现,既朦胧又难以捕捉。孩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不敢朝四周张望。干枯的树干,扭动的枝条,低矮的草丛,都纷纷披上朦胧的外衣,化为乌有的阴影,成为阴森可怖的东西。这一切,成人都难以抵御,更别说是孩子。两个弱小的生命如同被黑暗包围的尘埃,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越是害怕,越不敢停下脚步。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两个孩子并没有迷失方向。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桥前。
此时,乌云布满了天空,仿佛滚滚黑烟。风呼啸着,伴随着雷电。雨不是在滴落,而是整块地倾泻而下。木桥在风雨的蹂躏中摇摇晃晃,那副模样显得更加恐怖,像是在公开表现出某种邪恶的敌意。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人望而生畏,即使最英勇的人也难免惴惴不安。
两个孩子不敢贸然过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办?此时四周再无一人,大雨短时间也不可能停下来。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用力握紧对方的小手,似乎在为彼此壮胆,接着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桥面。
当他们踏上桥的那一刻,木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咿呀”怪叫了一声,吓得两个孩子心都提上了嗓门。
天黑的可怕,两个孩子只能凭本能向前摸索。站在那摇摇晃晃的桥面上,仿佛有种随时坠入深渊的错觉。桥面又湿又滑,越是接近桥的中心位置,越是滑的厉害。他们越走越慢,简直像是静止了。木桥像是被无限拉长延伸,他们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恐惧占据了他们的内心。人越是焦灼,脚步反而越是沉重。
风越刮越大,像一只巨手似的将木桥拖拽着左右摇晃。木桥被旋风扭转着,毫无脱身之计,简直成了被戏耍的玩物。处在如此残酷无情的逼迫之下,要想木桥免遭毁灭性的打击,看来是痴人说梦。破桥遇到狂风,注定不得善终。
当两个孩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桥中央时,此时木桥再也禁不住狂风的蹂躏,突然“咔嚓”一声,整座桥断成两截,如同一个人被拦腰斩成两段。断裂的绳索和破碎的木板,就像人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在风中飘荡。
还没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双双坠入河里。
风一刻不停地刮着,水花激荡。两个孩子沉下去,又浮上来。他们伸出双臂呼救,可谁也听不见。孩子凭借微弱的力量挣扎,时沉时浮,但很快力气便耗尽了。阵阵狂风卷起的激流向他们猛扑。孩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很快沉了下去。
危急时刻,一个人影从岸边纵身一跃跳入水中,飞速地朝着两个孩子沉没的地方游去。
此人正是方嘉桦。他恰巧路经此地,遇见了这险象环生的一幕。
他像海豚一样敏捷地游到了离他较近的那个女孩身边。他左手托起女孩的头,右手拼命划水,朝着岸边游去。女孩早已神志不清,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方嘉桦的身上。为避免孩子呛到水,方嘉桦必须侧着身,这种姿势必然会成倍地消耗体力。
方嘉桦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依然保持镇定。多年养成的从容不迫的气质,让他在危急时刻依然临危不乱。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侵入他的皮肤,最终渗入到了骨髓里。不过他似乎毫无感觉,动作也没有丝毫减缓。他没有时间为自身的安危分散精力。把孩子救上岸,对他而言就是一切。
不断高涨的河水在狭道中回旋激荡,仿佛有种冲毁一切的冲动,既像在复仇,又像在作乐,甚至掺杂了几分狡诈。源源不断的雨水从黑暗的苍穹倾泻而下,没有一刻的休止和停歇。没有什么比这更冷酷无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