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欺骗你,更不能欺骗我自己,我爱你,但我也爱他。矛盾和痛苦正是因此而生。你知道,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不能使自己违心地活一辈子。我一直爱你,但我有我自己的精神和感情需求,在感情上你不能完全满足我。未认识他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活着是真实的。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对你造成伤害,我也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的痛苦你未必能理解。这既是我们两人的痛苦,也是现代婚姻的痛苦。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将来也会找到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女人。
晓芙
看完了信,他感觉就像被人用棍子打蒙了一样,信纸从手中掉落。他两腿一软,身子瘫倒在椅子上,双眼一片迷茫。他感到所有的情感都被颠覆了,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在蔓延。人生最严峻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脸色既苍白又憔悴,情绪既低落又昏乱。巨大的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像被挖空了似的,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思考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这是人生的灾难。毫无疑问,人世的光明就此消失了。他处在极端可怕的危机之中,屋顶似乎在头上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由于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囚犯似的失魂落魄地逃出屋外,连门也忘了锁。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衍衡走在清冷的街头上,像一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碰见哪条路就向哪条路跑去。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各种荒唐的念头一起涌进他的脑海。他想到了抛弃他的女人,她毁灭了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碰得粉身碎骨。他想到了那些山盟海誓是多么的狂妄,两情相悦是多么的愚昧,海枯石烂是多么的天真,一往情深又是何等的空虚。他搅动着内心深处所有的凄苦和怨恨,把这些通通都翻了出来,像医生观察病菌一样翻来倒去。他认出来了,这些凄苦和怨恨,都不过是那命中注定的悲惨爱情的苦果。正是那种难以控制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将他引向了地狱。
他一直跑到了一片郊区才停下了脚步。夜色继续暗下去。他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眼里噙着泪水,喉咙里不停地哽咽。为了那永远枯萎了的爱情,他悲伤地哭泣着。荒野的寂静让他得到了一丝安宁。这时候,他才清晰地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他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他在她身上寄托的是爱的永存。他无法接受晓芙的背叛行为。正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理想太过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能致人死地。
他回想着以前他和妻子如胶似漆的情景,心中的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他明白大势已去,一切已成云烟,逝如流水。晓芙脱离了他,从他身边溜掉,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终身另有所托,她已另有所爱。这种令人心碎的鲜明事实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想到这一切,他心中的痛苦超过了极限,内心的所有力量溃不成军。他像一尊雕像般坐着一动不动,脑海里乌云翻滚,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崩溃。
一旦从幸福的此岸被抛到苦难的彼岸,真是处处走投无路。痛苦的风暴彻底颠覆了他的灵魂。他像是堕入了无底深渊,落到了魔鬼手里那般无可奈何。现在他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来也只有一步之遥。绝望的飓风连根拔除了他心灵的一切之后,他呆滞地望着周围的景物,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各种景物像怪物一样在他的眼前跳动和膨胀,一切变得如鬼影憧憧的幻景。这种幻景往往是心灵上的沉重痛苦引起的。他痛不欲生,又开始奔跑起来。
他就这样一直跑,像孤魂野鬼一般在黑夜笼罩的郊野里转悠。他想逃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命运,逃避幻景。有几次,他脸孔朝下跌倒在满是污泥的地面上;有几次,他心里痛苦得难以忍受,竟停下脚步,用双手紧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膀上拔出来朝地上摔个粉碎。他相信自己差不多已经疯了。理智几乎完全被摧毁。他的狂乱和迷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月光投下微弱的光影,天空和大地呈现出一片灰色。内心尚存的本能模糊地引导他往回走。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市区,可是辨认了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绕着市区转了一圈。他重新回到大街上,看见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群,以为那是一群永远跟在他四周的幽灵。他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总是那么古怪,眼前总有些奇特的幻象在骚动。他看不清房屋和道路,也看不清车辆和过往的行人,眼前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那些事物互相纠缠在一起,堆积成山,犹如一座长城,庞大得看不到边际,让人窒息。
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随后又走了一段路,他发现一道亮光从一所房子的窗户射了出来。他好像被星光吸引似的盯着它看。这道亮光唤醒了他心中一种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附近。他努力回想,终于想起了鸿影正是住在这栋楼里。痛苦至极的衍衡不由得冒出个念头,想把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找鸿影倒一倒,从他那儿得到一丝安慰或一丝理解。人在这种时候,总想和另一个人谈谈自己的不幸,但这必须是一个适当的人。也许只有鸿影才适合倾听他的诉苦。这样决定之后,他情绪镇定了一些,甚至产生了一种力量,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发现了某种可以脱险的方式,使他减少了许多迷乱和谵妄。
他迫不及待地冲上了楼梯,站在了鸿影的家门口,忐忑不安地敲了两下。给他开门的是敏曦,她被他的异样吓了一跳,但还是热情地把他请进屋内。鸿影正在陪女儿写作业,见是衍衡来了,忙熟络地招呼他。等他坐下以后,鸿影看出他的神色很不对劲。他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乱,像完全变了个人。鸿影心想:究竟出了什么事,使得他的情绪如此颓败?是的,一定出了什么事,莫非……他用眼神示意妻子带女儿回卧室,好让他俩单独谈话。
等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鸿影先没说什么,只是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撒谎说吃过了,然后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把头垂到了胸前。鸿影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他抬起头来,眼里噙满了泪水,断断续续地把他蒙受的灾难与耻辱向鸿影说了起来。鸿影一言不发,耐心地聆听着朋友的倾诉,心中盛满了对朋友的同情与关爱。
夜深了,时光在静谧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