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闻接触到的挥犀客中,袁承志虽然说话挑挑拣拣,但出口之言都是确切中肯,不曾编造;赵无极说话则云山雾绕,如海市蜃楼般琢磨不透,从来不肯明言;而最浑蛋的就属骆元通,他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假参半,甚至九真一假,让人不知不觉地就着了他的道,活该女儿被人拐卖到大山里。
此时东山之月已经横亘于玉女峰上,袁承志随即辞别江闻表示要回客房歇息,而江闻也拱手道安,打算去看望通天殿后边住着的几个弟子。
由于马夫老叶和四头石狮子,习惯性地住在天鉴池边,故而如今住在武夷派通天殿的人其实并不多。
像红莲圣母与六丁神女一行,仍旧回到了下梅古镇的客栈上居住,眼下她们正抓紧调派人手物料,修建位于玉女峰上的红阳教分舵,以她们的行事速度,江闻都怀疑能赶在端阳前乔迁新居。
而红阳护法丁典,虽然也默默跟着来到了武夷山,但他与红莲圣母之间的情债仍旧未能理清,又不愿意借住在武夷派的房子里,便只向马夫老叶要了一席铺盖,自己找了个崖间石窟住下,终日与悬棺残骨为伍去了。
江闻不太理解他的用意,但他自己也曾经跟小明王棺椁住过一个单间,确实感觉住在那里僻静清闲,也就任他去了,全不认为是自己的武夷派待客有什么疏漏。
江闻带着傅凝蝶在通天殿门口吹了一会凛冽山风,便神清气爽地往弟子们的住所走去。
殿后的这三间厢房是新修的,门环锃亮泛着冷光,窗棂干净得能映出月影,青灰地砖刚铺不久,砖缝里嵌着新落的灯花,就连松木板壁也是新伐的木料,浅黄木纹中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这座大殿还没被江南梅雨季的潮气浸过,各房门楣上新漆的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砚台,似乎每扇门后都藏着新启的江湖模样。
“师兄!师父来看你了。”
江闻一推房门就走了进来——说来惭愧,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来到弟子的房里,只见屋里是弟子厢房标配的一床一桌一柜,桌边则是一扇外推窗。
“你爹今天来过?”
江闻环顾一遍,地上是用新布缠了半圈的木床床脚,垂在靛蓝粗布床幔下——床幔是新裁的布,没半点补丁,床上被褥叠得不算齐整,却干净得很,但被角沾着刚炒好的豆子碎壳,还有粒没剥的豆子滚到床底,旁边是块吃剩的麦饼。
小石头则是在一片水汽氤氲当中,舒舒服服地躺在热汤里,偶尔才伸出手往大木桶底下加一点柴火,确保温度保持在微微滚烫的状态。
“上午来的。师父,师妹,你们来了。”
傅凝蝶鬼鬼祟祟地跟在江闻背后,挤眉弄眼地不说话,手法极为熟练地从房间的枕底床边摸索着。
只见她先是摸走了两颗裹着新红纸的麦芽糖,糖纸没半点褶皱;随后又摸走一架新做的桑木弹弓,皮筋是新的棉线绳;最后是崭新的竹蜻蜓,还有小半袋打鸟用的圆石子。
江闻斜睨了傅凝蝶一眼,傅凝蝶连忙把东西往自己的衣服里揣好,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帮小石头试水温。
小石头这次在崇安城中,独自对战了八具傩神尸,硬生生拖延住出一个半时辰,属实令人惊诧。
要知道根据净鬳教的头目交待,这八具傩神尸被前人以密法炮制而成,取数百乃至上千年不等的尸骸仙蜕,外以桃木生漆绘成掩面,内敷五石之英填为五脏,凶猛非常。
所谓掩面,是古代死者葬仪式,其源甚至可追浔至上古三代之前。
按照《礼记·祭法》所谓“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的说法,唐、虞、夏、商、周五代都将死去者称为“鬼”,可见人死为鬼的观念应当出现得很早,而甲金文字中的“鬼”字又都将人的头部进行模糊化处理,似乎就是在表示“鬼”的头部还有特别的保护?像良渚文化墓葬中曾发现“玉掩面”,可以推测覆盖死者面部是起源很早的上古葬俗?
周代流行玉覆面,形制多样?《仪礼·士丧礼》“商祝掩、瑱,设幎目”,意即将长五尺的方巾的下两角打结于死者颐下,然后向上覆盖死者面部,再于死者颈部环绕打结,将整个头部包裹,此后再加上覆面?礼书所载“布巾”、“面具”、“面罩”、“幎目”等皆遮掩死者头部之物?
依照《论语·为政》孔子所谓“周因于殷礼”的说法,周代的覆面之葬俗很可能源于商代,所以《士丧礼》称执行此葬仪者为“商祝”,即行殷礼的祝官?以葬俗而言,将死者头部用布覆掩,并加以幎目、覆面,经此法处理后,死者的面部不可得见,因此甲、金文字的“鬼”字所摹写的人形,皆模糊化其面部,当即此种葬俗的反映?
这门密法仪式与对“鬼”的解读,恐怕来源十分久远,甚至可能与“彭祖”迁徙至武夷的时代相当,远远早于商周时代祭尸礼中上古习俗的遗存?
而肚子里装填五脏地法术,被称为“装藏”之法,则在汉藏佛教皆有。
装藏之法旨在模仿人体结构,在佛像内置入“五脏”,使其“活”起来。佛经中多次提及将经典或咒语安置塔、像中,认为置经咒可使塔像有神力。
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有菩提像,其尘不集,如新塑者。相传此像初造时,匠人依明堂,先具五藏,次四肢百节,将百余年,织尘不凝焉。”这便是另外一种装入内脏器官的方式,且并非依据佛教传统,显然是中土自创,结合明堂的规制去装造佛像,并在历朝历代均有变化。
而这几具傩神尸的“装藏”之法更加诡谲,一方面沿用佛教手法,用了“生身舍利”进行安奉——
生身舍利,原本乃是“定慧之所熏修,甚不易得。”“其色有三,骨舍利色白,发舍利色黑,肉舍利色赤,获圣果者皆有。”
但是此类舍利殊不易得,江闻强烈怀疑就是净鬳教的教主盗取了扣冰古佛的舍利,然后混合普通的弟子舍利,比如“骸骨与尸炭,所谓身种舍利;发爪及衣服拂珠等被气所熏之物件,谓毛絮舍利。”而这些“弟子舍利”的源头,很可能就是湛庐山中那些残留着指甲抓痕和尸油的“炼人炉”。
最后才以玉屑、丹砂、明珠,太乙馀粮,石中黄子为主体,分别加入华阴赤土捏塑烧制成形,又在肩肘腰膝踝五处分别置不同的密咒,最终让傩神尸拥有了行动自如的能力——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死而复生的躯体即便受满了香火供奉祭拜,也只能在特定星象正当天际时行动,同时会在日出之时颓然倒地。
纵使限制条件极多,寻常武林中人遇上这些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傩神尸,怕也只能饮恨而终,然而它们偏偏遇上了同样不讲道理的小石头,靠着极耐苦战的韧性,愣是将八具傩神尸耗到了不能动弹,随后被武夷派的四尊石狮子一手一个,全都打包扛回了武夷山上……
江闻检查了一番小石头的伤势,发现原先遍布全身的伤痕创口,在涂过祛腐生肌的金疮药,加之连日浸泡秘制药水后,痂皮已经脱落大半,露出底下新生的粉色皮肤,预计再过几天就能悉数痊愈,并且目前来看,也并无毒素感染的迹象。
“傻徒弟,下山前师父不是跟你说过,打不过就跑吗?”
小石头从水里只露出个脑袋,闻言眨了眨眼。
“我记得。但我感觉打得过呀。”
江闻总觉得这心态哪里不对,这孩子就像曾经冲向风车的唐吉诃德,就算真的见到了多臂巨人,也会一如既往的冲了上去。
这股赤诚之心对于武者并非坏事,但绝不能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很容易被“欸我有个点子”“我寻思这玩意能行”“我觉得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一套连招带上歪路,然后抓都抓不回来。
“罢了。小石头,这次崇安县之事记你一大功,想要什么可以跟师父说。”
小石头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我想要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