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摩银山!
如果说“石见银山”这个名字还有可能通过某些官方卷宗或市井传闻泄露,那么“佐摩银山”.能知晓这个名字的,无一不是在日本有着极深根基,触角能伸到幕府高层的情报头子!
郑芝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沿着脊柱一路爬升,让他的后颈汗毛都根根倒竖。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位深居九重看似对海外一无所知的年轻天子,他对倭国的了解,竟然有可能比自己这个纵横东洋十数年的海上霸王,还要深刻,还要精准!
郑芝龙强迫自己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地图,更不敢去看皇帝的背影,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出那份无法掩饰的惊骇。
内心深处,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地碰撞。
“皇帝怎么知道的?德川幕府于二十年前的‘元和偃武’之后,便将石见银山收归‘天领’,由幕府派遣‘银山奉行’直接管辖,守备之森严,堪比一国之都!
那是德川家的命根子,是他们用来平衡国内大名、收买人心、维系统治的根本!
寻常海商能平安抵达长崎港的‘唐人屋敷’已是邀天之幸,谁敢去窥探这等禁脔?我郑家在日本的诸多关系,也只是隐约知道其大概方位,从未能探得其实情…皇帝,皇帝他……”
就在郑芝龙心神剧震之际,朱由检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收回手指,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已经有些失态的郑芝龙。
“看来,郑卿是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朱由检的脸上,没有丝毫炫耀自己博闻强识的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他继续说道:
“倭国现为德川家光治下,已非卿家早年闯荡时的乱世。幕藩体制之下,各大名看似臣服实则暗流涌动。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便是其国虽定,上至将军大名下至武士豪商,却极度依赖我大明之物。”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郑芝龙的耳中。
“生丝、丝绸、瓷器、药材、书籍,还有糖…离了我大明,他们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名武士,便失了体面,失了威风。他们身上华丽的羽织,编织铠甲的丝绦,茶会上的天目盏,甚至刀柄上的缠绳,源头,都在我大明。”
说完,朱由检的眼神,陡然变得很安静。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安静,像是一把藏于鞘中多年的古剑,并未出鞘,可那从缝隙里透出积淀了无尽岁月的寒意,已经顺着空气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郑芝龙的皮肤。
“郑卿家,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很轻的一句话。
郑芝龙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棉絮,他艰难地咽了一下,那动作显得无比生涩僵硬。
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
可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皇帝,并不是在炫耀他所知晓的秘密,情报,对于真正站在顶端的人来说,从来只是工具,而非可以夸耀的资本。
那么,皇帝是在展示力量?
这个念头在郑芝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被他自己否决了。
那也不对。
力量是船、是炮、是能打能杀的兄弟,是他郑家号令一下,便能让东洋航路为之断绝的威势,这些东西,皇帝肯定也能做到,但他眼下并没有向他展示这些。
皇帝只是将一些他郑芝龙也知道,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用一种极为寻常的语调陈述了一遍。
石见银山,德川家光,幕府,大名,生丝,糖……
这些词,就像是一颗颗独立的石子,郑芝龙的口袋里也装了很多,他靠着捡拾、分辨这些石子的成色与来历,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然而,当这些石子被天子随手拈来,看似随意地在棋盘上一放,便自然而然地连成了一条线,勾勒出了一张网,一张将整个倭国,从经济到人心都牢牢罩在其中的天罗地网。
这就像是一滴墨,滴入了一碗清水。
郑芝龙一直以为自己端着的是一碗清水,并且深知这碗水的深浅。
可直到那滴墨落下的瞬间,看着那墨迹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沿着某种他从未察觉到的脉络悄然晕开,他才悚然惊觉——
他根本就不懂这碗水。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穷尽半生所建立起来的,关于力量关于财富关于权谋的所有认知,在这座幽深的大殿里,在天子这淡漠的一瞥之下,竟是如此的…粗糙,与可笑。
他像一个熟知每一条巷弄的地头蛇,却在今日,遇见了一个手持整个京城舆图的人。
在这一刻,郑芝龙心中那份在惊涛骇浪中淬炼出的枭雄傲骨,没有被击碎,因为它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它只是…无声无息地,自己矮了下去。
如同山岳,遇见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