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京师,乃至整个大明都还笼罩在那监生血溅国子监的阴影下,为那场颠覆旧学的“甄别试”而噤若寒蝉之时,一股更为酷烈的寒流,正从遥远的北方挟着冰雪与杀气,无声地席卷而来。
这股寒流的源头,在盛京。
这座新兴的都城在入冬之后,便被一片刺骨的严寒所笼罩。
苍穹是铅灰色的,大地是僵硬的,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瞬间凝成白霜。
汗王宫内,地龙烧得滚烫,温暖如春。
然而端坐于主位上的皇太极,那张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脸上,却像是凝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他的面前摊着一叠又一叠的情报。
这些情报来自关内,来自那些已经断了线的晋商故交,来自潜伏在京师的细作。
每一张纸都像是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他的心头。
起初,是秦王朱存枢被斩于西安。
看到这份情报时,皇太极的嘴角甚至逸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几乎能预见到,明国天下藩王必定震动,一个不好便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一个自毁长城的皇帝,真是天助我也!
皇太极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明国内部烽烟四起的消息。
然而接下来的情报却是一片死寂,那些藩王们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连一声像样的啼叫都未曾发出。
这让他再一次尝到了空欢喜的滋味。
紧接着,是“一体纳粮”的政令。
这一次皇太极几乎要拍案叫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政令等于掘断了整个明国士绅阶层的根。
他笃定地等待着,等待江南处处烽烟,天下官绅群起反对的盛景,可风波远比他预料的要小,那个年轻的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滔天巨浪硬生生压成了一池涟漪!
再然后,是京营的整肃。
那些在京师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绝不会坐以待毙了吧?
但他等来的却是朱由检兵不血刃便将京营大权尽收手中的消息。
最后,便是这份最新的关于何为“格致院”,何为“甄别试”的报告。
这一点,皇太极是彻底看不懂了。
杀藩王、改税制、练新军,这些都是帝王权术,手段虽然酷烈,但他能理解其背后的意思。
可这离经叛道的“格物致知”又算什么?
当皇太极久久地凝视着纸上那句“国家养士百年,非为养一群只知空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之废物”时,他第一次无法洞悉对手的真实意图。
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一片萧瑟的冰雪世界。
之前数年他与大明交手,面对的是那个昏聩的木匠皇帝,是一群党同伐异贪婪无能的文官,是一个从根子上就已经开始腐烂的帝国。
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不断地试探袭扰,一点点地消耗着这头巨兽的生命。
可现在,这头沉睡的巨兽似乎被注入了一剂猛药,换上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冷酷而疯狂的大脑!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却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环环相扣。
这个年轻的皇帝正在用他从未见过的手段,试图为这个衰朽的王朝强行续命。
然而,不管怎么说,最致命的一击依旧是是晋商商路的彻底断绝,那条曾为后金输送了无数粮食、铁器、盐巴的黄金生命线,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皇太极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粮草的储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八旗的勇士们或许不畏惧死亡,但他们的家人需要吃饭。
此刻,他身后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弟弟,多尔衮,神情桀骜,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
另一个则是汉臣范文程,他微微躬着身子,神态恭谨。
“汗王,”多尔衮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明国那小皇帝欺人太甚!断我商路,这是要置我大金于死地!依我看,不如趁着冬季河面结冰,我亲率一支偏师绕道蒙古再入关内,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大金的勇士,不是他能困得住的!”
皇太极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问道:“入关之后呢?抢一把就走?”
“对!”多尔衮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抢他的粮食,抢他的女人,烧他的城池!让他知道疼!”
“然后呢?”皇太极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然后……然后我们再回来!”
皇太极缓缓转过身,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赞许,反而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绕道蒙古?多尔衮,你以为那片草原还是可以任由我八旗铁骑纵横驰骋的地方吗?”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按在宣府、大同一带。
“林丹汗已经跟大明结盟了!而那个满桂,已经在宣大一线给我们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皇太极的声音字字如锤,敲在多尔衮的心上。
“你现在带兵过去不是奇袭,是自投罗网!朱由检巴不得我们去!你前脚刚踏进蒙古人的地盘,林丹汗的大军就会从侧翼和背后咬住你,而满桂的主力则会在长城一线以逸待劳,等着你往他的刀口上撞!”
“到时候,前有坚城后有追兵,粮草断绝陷入重围。你是在给明国那小皇帝送功绩,送人头!你觉得你带去的那点人,够林丹汗和满桂联手包一个严严实实的饺子吗?”
多尔衮被这番话问得脊背发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只想着后金的窘境和八旗的勇武,却从未将这些看似零散的情报串联成一张致命的杀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反驳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能将头愤愤地扭向一边
皇太极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范文程。
“范先生,你说。”
范文程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沉声道:“汗王圣明。臣以为,当此之时,我大金宜行…收指成拳之策。”
“说下去。”
“明帝此番作为,雷霆万钧,其势已成。短期之内我大金若与其正面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等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最大的劣势在于根基浅薄,无稳定之后方。晋商商路一断,此劣势已成心腹之患。”
范文程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故而,臣以为,我等当暂避明军锋芒,由攻转守。而后集中全部力量,解决身边最紧迫的威胁,拿下最容易的目标。”
“朝鲜。”皇太极替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正是朝鲜!”范文程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兴奋,“朝鲜于我大金而言乃卧榻之侧。其国富庶,民众多,兵力却孱弱不堪。其君臣虽奉大明为宗主,却早已是外强中干。只要我大军一到,必望风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