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晨光带着水意，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漫进来，在景娴鬓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刚喂完奶，手臂还僵着酸麻，却舍不得将襁褓放下。</p>
</p>
小家伙在她怀里睡得安稳，眼睫像两把沾了晨露的小扇子，盖着淡青色的眼睑。最奇的是那只攥紧的小拳头，指节泛着粉白，明明没什么力气，却绷得死紧，连虎口都微微凹陷——活脱脱是弘昼平日攥着拳头思忖事情的模样。</p>
</p>
景娴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小拳头，软得像团棉花，却带着股不肯松开的执拗。唇边的笑意便漫了开来，不是对着外人的端庄浅笑，也不是算计时的冷笑，是从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的真切，连眼角那颗不显眼的小痣都仿佛亮了几分。</p>
</p>
<i>钮祜禄景娴</i>像谁不好。</p>
她低声呢喃，声音还有产后的沙哑，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i>钮祜禄景娴</i>偏要学你阿玛那股子犟脾气。</p>
</p>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她并未抬头。王府里敢不通报就进她产房的，只有一个人。</p>
</p>
弘昼站在门槛边，玄色常服的下摆还沾着晨露打湿的潮气。他昨夜就守在廊下，晨光漫上来时才被福安硬拉着去换了身衣裳，可那双眼熬得通红的眸子，却怎么也遮不住。</p>
</p>
他原是想进来看看的，脚刚跨过门槛，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p>
</p>
景娴正微微侧着头，阳光落在她半边脸上，将她往日略显凌厉的下颌线柔化了。她望着襁褓的眼神专注得很，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唇边那抹笑浅浅的，却像烙铁似的烫进弘昼眼里。</p>
</p>
他忽然想起昨夜。</p>
</p>
产婆惊慌的叫喊还在耳边炸响，“胎位不正”“血止不住了”“福晋快没气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他心口淌血。他撞开福安往产房冲时，手指摸到的门板是凉的，可掌心却烫得能烙出水泡。</p>
</p>
“保大人！”他对着门板嘶吼时，声音劈得像被狂风扯断的琴弦。那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王爷权势，什么家族荣辱，全成了泡影。他只知道，那个十三岁就在太后宫里跟嬷嬷对账、眼神清亮得像秋水的小姑娘，那个被纯妃算计后咬着牙说“我偏要赢”的景娴，不能死。</p>
</p>
哪怕她嫁给他是为了利用他，哪怕她心里或许还装着傅恒，哪怕她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三分疏离——他也不能让她死。</p>
</p>
弘昼的喉结狠狠滚了滚，视线从景娴唇边的笑意挪到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此刻却稳稳托着襁褓，手背上还留着昨夜用力攥紧锦被时掐出的红痕。</p>
</p>
他忽然不敢往前走了。</p>
</p>
就站在这门口看着，似乎也很好。</p>
</p>
看她平安地坐着，看她对着孩子笑，看阳光把她的发丝染成金褐色。这些画面像是偷来的，不真切得让他心慌。他怕自己往前走一步，这安稳就碎了，像那年御花园里被他拈掉的牡丹花瓣，落在地上就碾成了泥。</p>
</p>
<i>钮祜禄景娴</i>站在那儿做什么？</p>
景娴终于抬了头，目光撞进他眼里时，带着刚醒的微怔，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i>钮祜禄景娴</i> 进来吧，地上凉。</p>
</p>
弘昼这才发现自己的靴底还沾着廊下的露水，鞋面已经湿了一片。他喉头发紧，挪不动脚，只能讷讷地应了声：<span>弘昼</span>……你累不累？太医说要多歇着。</p>
</p>
话一出口就想掌嘴。她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怎么会不累？</p>
</p>
景娴却没在意他的笨拙，低头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家伙，声音放得更柔：<i>钮祜禄景娴</i>刚睡着，你轻些。</p>
</p>
他这才放轻脚步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床边时，视线先落在景娴脸上，见她虽脸色苍白，却呼吸平稳，这才敢把目光往下移，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p>
</p>
孩子似乎被脚步声惊动，小眉头皱了皱，那只攥紧的拳头竟又收紧了些，指缝里露出一点粉嫩嫩的掌心。</p>
</p>
弘昼的呼吸猛地顿住。</p>
</p>
这就是他的女儿？是昨夜让景娴痛得几乎断气才生下来的孩子？是他在廊下听着痛呼、指甲嵌进掌心渗出的血珠都浑然不觉时，盼着能平安落地的孩子？</p>
</p>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襁褓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抖得厉害。昨夜摸到景娴冷汗浸透的中衣时，那冰凉的触感还在掌心；听到产婆说“快不行了”时，心脏骤停的窒息感还在胸腔里盘旋；晚晴哭着跑出来报信时，他眼前发黑的眩晕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卷土重来。</p>
</p>
<i>钮祜禄景娴</i>你看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