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听雪殿的冰雾时,筱竹已经蹲在西跨院的冰雕观星台旁三个时辰了。她裹着件玄色短褂,领口袖口都用细麻绳扎得紧实,露出的小臂沾着冰屑,指节因为长时间握刀泛着青白,却半点不见瑟缩。</p>
手里的刻刀在冰面上游走,刀刃与冰棱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敲出规律的节奏,像在给星轨打拍子。冰雕已具雏形,北斗七星的前六星脉络清晰,唯有第七星的位置还空着,冰面被凿出深浅不一的凹痕,显然是反复修改的痕迹。</p>
“公主,秋姑娘在东厨支了新灶台,说要试做新点心。”青禾踩着薄雪过来,靴底碾过冰粒的声响惊动了专注的身影。筱竹头也没抬,刻刀在星轨的转折处顿了顿,冰屑簌簌落在她肩头,她抬手一掸,动作干脆利落:“知道了。”</p>
青禾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想劝她进屋暖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孩子自小就犟,此刻她盯着冰雕上未完成的第七星,眼神亮得像淬了光,显然没把东厨的动静放在心上。</p>
可没过多久,一阵奇怪的气味顺着风飘了过来。不是桂花糕的甜香,也不是烤饼的麦香,而是一种混杂着焦糊、腥气和说不清的苦涩的味道,像有人把药渣、炭灰和生肉沫混在了一起。筱竹的刻刀猛地歪了一下,在冰面上划出一道歪扭的刻痕。她皱起眉,抬头望向东厨的方向,玄色短褂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衣摆处还沾着昨日修冰棱时蹭上的白霜。</p>
“这什么味?”她低声咕哝,把刻刀别回腰间,拍了拍手上的冰粉。玄色短褂下的脊背挺得笔直,明明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站在冰雕旁的身影却透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与寻常孩童的跳脱截然不同。</p>
刚走到东厨门口,就撞见金捂着嘴从里面冲出来,脸憋得通红,看见筱竹时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被惊到的雪狐:“你可别进去!我姐把盐罐子当糖罐了,还往面团里撒了把没烧透的炭!”</p>
话音未落,秋从里面探出头来。她挽着袖子,小臂上沾着面粉,脸上还蹭了块黑灰,看见筱竹时眼睛一亮,手里举着个灰扑扑的东西就迎了上来:“正好,你来得巧,尝尝我新做的‘芝麻卷’。”</p>
那所谓的芝麻卷,形状堪比被踩过的雪团,表面坑坑洼洼,沾着些焦黑的颗粒,离着几步远就能闻到那股直冲脑门的怪味。筱竹的眉峰又蹙紧了些,却没后退,只是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声音平稳得不像个孩子:“这是……烤的?”</p>
“算是吧。”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芝麻卷往她面前递了递,“第一次做,火候没掌握好,不过用料实在,你尝尝就知道了。”</p>
金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想拉筱竹走又怕被姐姐瞪,只能不住地给她使眼色。筱竹却没看他,视线落在秋那双沾着面粉的手上,指节处有几道新划的口子,此刻还泛着红。她想起昨日林风处理伤口时,动作虽生涩却格外仔细,连绷带的结都打得整整齐齐,像在给星轨打结般认真。</p>
“好。”筱竹应了一声,伸出手。她的手掌不算大,却比同龄孩子的更厚实些,指腹上带着常年握刻刀磨出的薄茧。接过芝麻卷时,指尖触到滚烫的面团,她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微微调整了下手型,稳稳托住。</p>
秋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特别?”</p>
筱竹咬了一小口。</p>
先是焦糊的苦味炸开,像嚼了口烧过的木柴;紧接着是齁人的咸味涌上来,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最后那股说不清的腥气缠上来,像是混了生肉的血味。这几种味道在嘴里冲撞,形成一股极具攻击性的怪异气息,连她这种敢生嚼雪地里冻硬的肉干的性子,都忍不住绷紧了下颌。</p>
但她没吐出来,也没皱眉,只是慢慢咀嚼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口怪味咽了下去,然后抬眼看向秋,眼神平静无波:“嗯,是挺特别的。”</p>
秋的眼睛瞬间亮了,比星图室里最亮的夜明珠还要晃眼:“是吧?我就说这咸甜口能行!我再去做一笼,这次多放把芝麻,肯定更好吃!”说着转身就往灶台跑,围裙带起的风扫过筱竹的裤脚,带着股烟火气。</p>
金凑过来,压低声音:“你真觉得好吃?我刚才偷偷尝了一口,差点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p>
筱竹没回答,只是把剩下的芝麻卷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指尖在衣角上蹭了蹭,擦掉残留的面渣。她看着秋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那身影不算高大,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像极了黑岩山上迎着风雪生长的岩松,明明扎根在岩缝里,却能把枝干伸到半空中,任风雪怎么刮都折不弯。</p>
“我去给爷爷送茶。”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转身就往芬格尔的暖阁走。步子迈得又大又稳,玄色短褂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薄雪,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没有丝毫拖沓。路过西跨院时,她瞥了眼冰雕观星台,第七星的位置依旧空着,心里莫名有点烦躁,像星轨偏了位。</p>
暖阁里,芬格尔正对着星图出神。玉杖斜靠在榻边,杖头的夜明珠泛着柔光,照亮他鬓角的白发。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观星台的第七星刻完了?”</p>
“还没。”筱竹走到炉边,提起铜壶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仰头灌了大半。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压下那股残留的怪味。她把空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爷爷,秋姐姐做了新点心。”</p>
芬格尔这才抬眼,目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又扫过她沾着面粉的指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很难吃?”</p>
筱竹没否认,也没抱怨,只是陈述事实:“有点苦,太咸,还有点腥。”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她好像很想做好。”</p>
芬格尔笑了,笑声在暖阁里荡开,带着点胸腔共鸣的厚重:“当年你父亲第一次尝试用创世之力催生作物,长出的麦子又黑又硬,嚼起来像石头,他还非要逼着我尝了三大碗。”他拿起桌上的星图,指着其中一道扭曲的星轨,“做事嘛,总有个试错的过程。秋这丫头,性子像她父亲,认准的事就不肯回头,是个能成器的。”</p>
筱竹走到星图前,指尖落在那道扭曲的星轨上:“就像这颗偏轨的辅星?看着歪歪扭扭,其实是在找自己的轨道。”</p>
“不错。”芬格尔赞许地颔首,“所以啊,不必急着否定。给她点时间,让她慢慢找对方向。”他顿了顿,看向筱竹,“只是……你刚才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你三岁那年,非要学我用玉杖敲冰砖,结果敲到自己的脚趾,疼得脸都白了,却硬说‘一点都不疼’。”</p>
筱竹的耳根微微发烫,却依旧板着脸:“我那是不想让爷爷担心。”</p>
“这次呢?”芬格尔挑眉,“也是不想让秋担心?”</p>
筱竹没说话,只是拿起玉杖,学着芬格尔的样子在冰砖上敲了敲。“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指尖发麻,却也把那点莫名的别扭震散了。她转身往门口走:“我去把观星台的第七星刻完。”</p>
“等等。”芬格尔叫住她,从案上拿起个油纸包,“青禾刚送来的杏仁酥,带着吧。”</p>
筱竹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她没打开,只是攥在手里,大步走出暖阁。刚到廊下,就看见秋举着个托盘跑过来,托盘里摆着几个新做的芝麻卷,这次的颜色稍微浅了些,形状也规整了点,焦糊味淡了些,却又多了股生面粉的腥气。</p>
“筱竹!你看我改良过的!”秋跑得急,额角渗着细汗,“这次我把炭灰筛掉了,盐也少放了,你再尝尝?”</p>
筱竹停下脚步,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灶台上的火苗还要鲜活。她忽然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拿出一块杏仁酥递过去:“先尝尝这个。”</p>
秋愣了一下,接过杏仁酥咬了一口。甜香瞬间在嘴里漫开,酥松的口感混着杏仁的清苦,恰到好处。她眼睛一亮:“好吃!这是青禾做的?”</p>
“嗯。”筱竹点头,“她做点心时,会先闻闻面粉的干湿,再尝尝糖的甜度,试三次才敢上锅蒸。”她看着秋手里的托盘,“你也可以试试,先少做点,多试几次。”</p>
秋低头看着手里的芝麻卷,又抬头看看筱竹,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太急着做好,反倒没掌握好分寸?”</p>
筱竹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西跨院的方向:“我的观星台刻坏了三道星轨,才摸到冰的性子。”冰有冰的脾气,冻得越硬,刻刀就得越稳,急着下刀只会崩裂。</p>
“我懂了!”秋把托盘往旁边石台上一放,撸起袖子就往厨房走,“我再试一次!这次一定做好!”</p>
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金凑过来,挠了挠头:“我姐有时候是挺犟的。”</p>
筱竹没说话,只是往西跨院走。手里的杏仁酥还温着,她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方才那股怪味的余韵,竟也不算难吃。走到冰雕观星台旁,她重新拿起刻刀,刀刃落在第七星的位置,这一次,她没急着下刀,而是闭了闭眼,在心里描摹着星轨的弧度,芬格尔教过她,重要的不是刻得多快,而是刻得多准。</p>
刻刀落下,冰屑纷飞。她的手腕稳得像被定住,每一次起落都带着节奏感,刀刃在冰面上游走,划出流畅的弧线。阳光越升越高,把冰雕照得透亮,星轨的纹路在光线下流转,像活了过来。东厨的方向传来秋的喊声,大概是又出了什么岔子,接着是金的笑声,还有青禾无奈的叮嘱。这些声音混着刻刀敲冰的脆响,在听雪殿的晨光里织成一张网,网住了冰的冷、火的暖,还有少年人那股不怕试错的韧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