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光。于是世上有了光。</p>
赤苇京治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也许是公元前4004年10月22日——或者，按古埃及人的说法，是公元前39670年。</p>
总之，现在是2007年。不过，说“现在”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众神的世界里，今时与往日并存，现在与未来同在。2007年的赤苇京治名为赤苇京治，所以，现在站在窗边的那道身影也唤作“赤苇京治”。</p>
他低着头，凝视抱着双膝坐在墙角的男孩。男孩的黑发短而微卷，眉毛形状分明，轻轻晃过去一眼，模样会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男孩在难过，他厌恶学校和人群，没有喜欢的科目，而这间无人的图书室是惟一清静之所。</p>
但男孩的心情渐趋平静，因为有新的身影带着凡人不能抵挡的光抵达了。赤苇京治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笑脸。</p>
“他不开心吗？”木兔光太郎在男孩面前蹲下来，歪头去看男孩低垂的神情。</p>
“本来不开心的，光太郎来了，他就不再难过了。”赤苇京治回答道。</p>
“可我一走，他不就又想起难过的事了吗？”木兔光太郎开始犯难。即使是代表光明的神祇，也无法让光恒久停留在世界每个角落。</p>
“京治，怎么办啊？”他向好友求助，眼巴巴地望过去。赤苇京治稍作思考，走到贴着“文学”的书架边，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放在男孩身边。</p>
“寻找到热爱之物时，人类将不再寂寞，也不再悲伤。爱将痛苦变成了某种别的可以忍受的东西。”他轻声向男孩说道。</p>
木兔光太郎也跑过来，把手放在那本书上，说：“京治！我把‘光’放进书里了。翻开的那一瞬间，他就能得到它。”</p>
“那一定是极为珍贵的一瞬间，光太郎。”赤苇京治站起身，道。木兔光太郎立刻得意地笑了。</p>
他们转身离开了空荡寂静的图书室。走廊里，阳光奶油般融化堆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远处轰隆隆传来机车轧过轨道的声响，温暖的蒸汽弥漫开来，远远地，隐约可见“天国号”的列车车牌。</p>
“不过，京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木兔光太郎问。</p>
“因为自己每次去开会，光太郎都会下错站、走错路。”</p>
“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去开会嘛。”</p>
“要是让战争之神知道了，又要举报光太郎工作态度差了。”</p>
“但京治每次都会替我说话嘛，被罚加班了还会来帮我分担工作！”</p>
“所以说不要把加班当成值得骄傲的事。”</p>
“对了，这里是哪里啊？”</p>
“2007年，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的某所中学。”</p>
“噢……啊车来了车来了，”木兔光太郎灵活地跳上吱呀吱呀开启的车门，在蒸汽里朝同伴伸出手，“说起来，京治，刚才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p>
“好像是，‘武田一铁’吧。”同伴握住他的手，也登上了“天国号”。</p>
“光明之神又差点迟到，一向守时的文艺之神竟然也现在才到……”果不其然，一进门，就听见战争之神毫不客气的指责。赤苇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位神明就揽住战争之神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岩小岩，别这么严格嘛，他俩这不是没迟到么！”</p>
“早上好，时间之神。”赤苇客气地同及川彻打招呼。</p>
“为什么不能开线上会议……”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赤苇京治一转头，看见了同样踩着会议时间到场的互联网之神孤爪研磨。</p>
“不是你跟太阳神约好今天线下见面的吗？”早就到场的商业之神黑尾铁朗将他拎起来，安置在自己身旁的空位。</p>
众神吵吵嚷嚷地入座。商业之神肩负起组织会议的大任，苦口婆心地安抚隔着大半个会堂激烈喊话的太阳神和暗影之神坐下，然后宣布了今日的议题。</p>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不是，是为了讨论一下最近甚嚣尘上的‘2012末日说’。”他话音刚落，众神就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木兔左看看右看看，低声问身边的人：“京治京治，‘2012末日说’是什么东西？”</p>
“您又没有提前看会议材料吧，”赤苇叹了口气，解释道，“根据玛雅人的历法，2012年是历法中一个大循环的结束，这年12月21日之后，历史将迈入一个新的周期。不知道是哪位神明错留了口谕，人类开始相信这一天是世界末日，现在事态越来越严重，所以才召集我们开会。”</p>
“这个谣言听着很耳熟……”</p>
“不会是您什么时候随口说错了话吧？”赤苇瞳孔地震，“请您多少有一点光明之神的自觉！您的随口一语都会被当成至高无上的光来崇拜的！”</p>
“京治先别训我……大家这不都讨论得挺开心的吗！”木兔左顾右盼。</p>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群笨蛋神明而已！”</p>
“啊，赤苇，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呢。”座位在两人身后的互联网之神幽幽道。</p>
“虽然不知道世界末日之后我们是否还能存在，但‘末（まつ）日（じつ）’听起来不就像‘祭（まつ）り’一样有趣吗！”太阳神日向翔阳眼神闪闪发光。</p>
“你是笨蛋吗！‘末日’怎么可能和‘节日’一样啊！”暗影之神影山飞雄大叫道。也不知道隔那么远，他是怎么听见太阳神讲话的。</p>
“总之！”黑尾清清嗓子，大声道，“传言已经到了连身为神明的我们也无法置之不顾的地步！”</p>
会堂勉勉强强安静下来。</p>
“所以呢，我们需要决定公元2012年12月21日这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黑尾继续道，“如果是世界末日，那么就要请诸如大地之神、风神、火神、山神等几位神明加个班，制造点地震、龙卷风、火灾、雪崩什么的让世界毁灭……哦，暗夜之神举手了，请问你有什么问题？嗯对，你也得加班，光明之神和太阳神这类工种就可以带薪休假了。总而言之，这是涉及到假日变动的重大问题，甚至有部分神明会因此丢掉职位，所以请大家仔细斟酌，然后提出自己的方案，最后由与会众神举手表决。”</p>
“带薪休假！”木兔几乎要星星眼了，一把抓住赤苇京治的手臂，“我们上次约好要去吃的烤肉店还没去呢！”</p>
与此相对，被点名提到可能会加班的泽村大地、菅原孝支、西谷夕和山口忠立刻就绝望地皱起了眉头。</p>
“光太郎，我不认为世界末日的时候，烤肉店还开着。”赤苇道。</p>
“可是我想跟京治约会啊！”木兔大声道。</p>
“我可以带你们去世界末日前的烤肉店哦？”坐在前排的时间之神及川回头说。他身边的战争之神岩泉已经是一副跃跃欲试就等加班的表情了。</p>
“那么，光太郎想要和我殉情吗？”赤苇按住躁动不安的同伴，语气平静地问道。</p>
“什么！？”</p>
“人类灭亡的时刻，文艺之神大概也会死去吧。光太郎没有想到这一点吗？”</p>
木兔光太郎遇见赤苇京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久远，但却远不及他自己出生那年那样早。</p>
木兔记不清是哪一年了，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上有了他。他是个自由的人，想去哪里去哪里，想上班上班，想放假放假。横竖他不在的时候，会有别的神明替他值班。比如，碰上太阳神和他一起轮班，只要把暗影之神推过去，光明之神不在也解释得通了——哪片土地还没有个多云天气了呀。</p>
可是某天起，他不再自由。只要某个陌生的少年出现在人间，他必然会受到召唤而来。</p>
人类称呼那名少年为“缪斯”。</p>
他不认识那位少年，受邀而至时只远远眺望对方的形容：黑发短而微卷，眉毛形状分明，眼神清淡如昨日净手时那片山溪。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袍，在某位人类少年的尸身前跪坐，表情温和，手执一支他不认识的花。远处是军队出征的号角声。</p>
“他叫帕特克洛斯，会有诗人记录下他的故事。”少年看向他的方向，用口型说。在他自己带来的光芒下，那双眼碧绿明亮如新叶，木兔心脏忽然狂跳起来，转身落荒而逃。</p>
时间的大海里，暗流永远在不安涌动。木兔总会不小心迷路，他往往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出现在工作现场，时常搞不清工作内容是什么，尽管人们最终总是感谢他的出现，感谢他放肆到堪称鲁莽的自由。他那天还穿着万圣节化装舞会的衣服，就跑到了某间十七世纪的村庄房屋里。室内极其昏暗，只有一盏烛灯轻微地晃动。幸好他来得及时，窗缝泄漏的风未曾吹灭那星烛火。</p>
他是受召唤而来。黑发绿眼的少年正站在临终的老人床畔，低头温柔地看着他，雪白的手指抚过老人已盲的双目。</p>
“人们将为你的死亡而哀恸，而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他轻声道。木兔从窗边离开，站到他的身边。那枝蜡烛便灭了。</p>
工作结束后，他们第一次一起下班。木兔忍不住问少年：“那人是谁？为什么你要为他送终？”</p>
“他叫弥尔顿，约翰·弥尔顿。木兔前辈，您给过他光明，忘记了吗？”少年看了他一眼，伸手理正了他歪掉的披风——今夜加班前，他正在参加黑尾铁朗组织的晚会，穿了一身魔鬼的化妆服。</p>
“工作要见的人太多了，我总是记不太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