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传说”二字,是因为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像是被浓墨渲染过,让我无法不觉得他异于真人,是一抹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光影。
传说王贵妃生他时满室异香,且数日不散。
传说他五岁时即可吟出令皇上惊叹不已的七言佳句。
传说他集天地灵长于一身,除诗词歌赋外,琴棋书画、声技音乐无一不精,与创导了宣政风流的当今天子意气相投、趣尚一同。
传说政和八年,十六岁的他赴集英殿殿试,结果唱名第一,理应点为状元。后皇上为避嫌及笼络士人计,才下令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
另外还传说,他风采绝世,立于天地间,炫目的容光有划破暮霭的力量。
这点最令姨娘们耿耿于怀,“这样的男人跟狐狸精一样,都是妖魅!”她们恨恨地说,仿佛她们曾亲眼目睹他如何施展妖术,“父母再怎么宠爱儿女,也都会有个限度,但……”
但皇上赐予此子的恩惠的确打破以往所有惯例,没了限度。
政和六年二月,十四岁的郓王官拜太傅。本朝有定制:“皇子不兼师傅官”,太子赵桓也不曾出任过此职,此制由郓王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皇上降诏命刚满十五岁的郓王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内东门、崇政殿等门。职责是率亲从官等官员禁卫拱卫皇城,并不受殿前司节制。赵佶还特意放宽了皇城司的职权,增加近千名亲从官供赵楷指挥。这又是个破例之举。“宗室不领职事”亦是本朝定制,即凡皇子皇孙均不得任有实权的官。
而今又听说年满十八岁的郓王将要出宫外居,皇上为方便他日后常入宫,命人在他的王府与皇宫之间建造凌空飞悬越城墙,将两宫连接在一起的“飞桥复道”以缩短路程。
这些对东宫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讯息。与其相较,太子赵桓暗淡得像一块灰色的石头,虽然我未见过他,但并不妨碍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从未听过关于太子的华丽传说。
太子的命运,原本与我的家族无关,可现在不同,因阿萸做了太子妃的缘故,我的伯父,乃至我的父亲都为此有所行动。
神宗
之妃、哲宗之母出自我们开封祥符朱氏,借她余荫,我家勉强算是世家,却也不属什么豪门望族。国朝惯例,皇后及王妃不在当朝权臣族女中选,因此从姊才有了应选太子妃的机会。伯父伯材这武康军节度使的官职只是皇帝赐予外戚的虚衔,其实并无实权,且长年染疾,所为也有限。我父亲亦只领正六品虚职,但他生性慷慨,交游甚广,尤其在成为太子姻亲后,显得越发忙碌,每日均在外奔波,间或带一两位官员归来,时而豪饮,时而密谈。按照国朝祖训,外戚严禁干政,不得与外臣结交,但这个禁令到了道君皇帝时期已形同虚设,宦官尚且可掌兵权,外戚之事又算得了什么?这本来就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数年后,我回首再看此间事,不得不佩服我父亲的眼光。当时他屡次带回府宴请的那些官员中,有数位成了支持太子的东宫官,包括后来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耿南仲。
一个有稀薄阳光的早晨,父亲忽然步入多年未曾接近的母亲的房间,这无异于天生异象,我与母亲都吃了一惊,站起身,却一时无言。
母亲先回过神,微笑着一福施礼。父亲略点点头,未多看她一眼,扬手,命身后侍女奉上一袭新衣及珠钗,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落定在我脸上,命道:“换上,入宫觐见太子妃。”
我与太子妃阿萸原本便不算亲厚,她做女儿时与我接触不多,入宫后与我亦只在外戚亲眷入宫贺岁,在那样的年节礼场合才会远远见上一面,此番再见却甚诡异,父亲只带了我一人入东宫见她,她待我也出奇地热情。她的座位与父亲和我之间有帘幕相隔,我施礼之后她便招手让我入帘中,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含笑上下打量。我话照例不多,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均只寥寥数字,父亲在帘外听得焦急,不时插言代我作答,还特意说我在家多读《女诫》《女则》,并悉心研习宫中礼仪,还望太子妃多加教导。我颇感诧异,这并不是我平日常做的事,但出于习惯,也没有开口否认。
阿萸像是很满意,频频颔首,嘱我日后常来东宫陪她,我尚未有反应,父亲已喜形于色,伏拜替我谢恩。
此后阿萸果然屡次召我入东宫陪她,可惜我不是个很善于闲话家常的玩伴,两人相对,常有冷场,但她还是会留我一天。有两次我在阿萸身边时太子赵桓大驾光临,阿萸忙带我迎接,向赵桓着意介绍我,而赵桓只是冷眼掠我一眼,并无他话。
他是个清瘦憔悴的男子,眉心总是锁着的,仿佛从来不会笑,与阿萸说话不时会叹气。
一日阿萸带我去那传说中宛如天宫的御苑艮岳赏春,说这日可随她宿于园中,只是别擅离太子妃寝阁区域。黄昏后阿萸早早睡去,我漫步于中庭,见此时槛外春色明迷,草木花枝别有一番特殊风致,远处一片粉色花海如千山暮雪,便移步出外,沿着御苑碧水,朝那艮岳盛景深处走去。
那粉色花海原是三月樱花。我走到香雪海近处,已月上柳梢,花下路边的琉璃宫灯被内人们依次点亮,繁花、新月与漾动的琉璃光影倒映入御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潋滟,美如幻境。
我手持纨扇,立于樱花树下,御河之畔,凝视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一阵笛声透过暮色,划破此间静默。
我侧首以望,见一名轻袍缓带的男子坐在我右侧不远处的水岸山石上,樱花荫下,半阖双目,面对一泓春水扬袖吹笛,意态闲适,即便在演奏中,双唇也仿若含笑。悠悠惠风,荏苒在衣,上方夜樱花瓣徐徐飘落,附于他发际眉梢,他也不急于拂拭,待一曲《满庭芳》奏完,他才缓缓抹去眉间花瓣,从容站起,引笛入袖朝我欠身,微笑道:“我惊扰了你么?”
他的语音柔和,如杨柳风吹面不寒,而当我看清他眉目的那一瞬,那九重夜樱粉饰的琉璃幻境无声地褪色成了淡若云烟的背景,他的好容颜仿若蕴有明珠光华,言笑之间亦有光影流转。
他是个悦目的男子,但,很可能,也仅此而已。他一定习惯于这般在或陌生或熟悉的女人前展示他的美好,真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