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身上生性潜伏着兽性本能,假若能用肉眼看得见灵魂,那就会发现一种奇怪现象: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从蝙蝠到鹰隼,从狐狸到狮子,一切禽兽之性,无不体现到人性上。动物与人,一一对应。驼背老头的天性则是只冷血的豺狼,虽然衰老,但凶残的本性尚未褪色。
此刻,这只豺狼盯着眼前颤抖的羔羊,对自己的捕获感到很满意。
“跟我走,看学校怎么处置你。”老头揪着鸿影的衣领朝教学楼走去。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柳翩来嘴角挂着自鸣得意的微笑。他彰显了班长的职责,洞悉了一个盗窃的行为,告发了一个可耻的小偷。他犹如站在光环中,内心的兴奋一览无遗。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和鸿影惊魂失魄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这真是世间最诡异莫测的现象了。
值得一提的是,驼背老头自己也闹着气管炎的毛病,因此他常常顺手牵羊地把药材带回家享用。对于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财物,不过他绝不允许其他人来分享他的这一特权。
此时,鸿影双腿发抖,一边走一边直淌冷汗。他麻木的头脑渐渐恢复了神志,心里万分懊悔。他开始意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后果。他这是在犯罪,一个学生居然通过偷窃的方式,将学校的财产据为己有,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这简直是一种疯狂之举。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参与劳动,只有他做出了这种可耻的行为,他将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人赃并获,真是百口莫辩。他一向洁身自好,但是现在却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他恨自己的愚蠢和鲁莽。那包药材压根不值几个钱,自己却为之断送了一生,终身背负着小偷的骂名。尽管是为父亲着想,出发点是善良的,但是并不能改变偷窃的性质。走上犯罪道路的穷凶极恶之徒谁没有难言之隐呢?哎,一切为时已晚。
鸿影额头上布满冰凉的汗水,四肢简直瘫痪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小学同班的一个男孩。有一次,男孩偷了生产队的一个南瓜,被人当场抓住并告状到了学校。男孩在学校的操场上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当众承认自己是个贼!此后,他在学校里再也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个无可争议的贼。他的内心变得愈发阴暗,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小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念书。一个深夜,男孩悄无声息地投了湖。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唯一的解脱。尸体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皮肤已经腐坏剥落,颜面肿大,嘴唇脱落且舌头外伸,眼球突出。鸿影仿佛看到了亡童那对死鱼般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鸿影在驼背老头的押解下经过学校的操场。他气喘吁吁,神志不清,觉得周围的每个学生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自己好似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之下。他心里很清楚,等到第二天,他在全校同学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贼。所有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他,像害怕瘟疫似的躲避他,他不会再有朋友,伴随他的将是可怕的孤立。他觉得四周充斥着鄙夷的眼神,像寒风般刺入他的骨肉和灵魂。那一双双钉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死人的眼睛,是那个亡童流着血泪的眼睛。
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眼神忡怔,耳边嗡嗡作响,像醉汉一样向前趑趄,血脉也在汹涌不已。过分沉重的精神负担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产生幻觉。深不可测的幻觉吞噬了眼前的现实,他恍若瞅见自己的灵魂在形体外漂浮。他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了,而是在同自身面面相觑。灵魂打量着这个瑟瑟发抖的人,一副愚钝惶遽的颓丧嘴脸,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凄惶。他近乎发出疑问:此人是谁,如此可悲!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那儿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灵魂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自由了!他依然是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清白的人。让那个愁眉苦脸的窃贼见鬼去吧!清风携裹着灵魂怡神地飞行,飞出牢笼的自我像一团轻捷的云被卷带着升空。他成为了大自然的使徒,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圣洁的阳光给他披上了绚烂的斗篷,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觉得多么舒畅啊!噢!多么无拘无束!多么悠然自得!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走!”驼背老头恶狠狠的声音将鸿影出窍的灵魂硬生生地拽回到体内。
鸿影头脑发胀,僵硬的四肢无不紧张地颤动着。他想到了自己偷窃的消息不仅会在学校里蔓延,还有可能会在村里不胫而走。老实巴交的父亲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自己的行为把父亲的脸都丢尽了,也将伤透母亲的心,说不定连妹妹也会鄙视他。自己的丑事将会成为村里村外闲谈的话题,自己的人生从此将会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村民一开始会在私底下议论他,给他定了性,判了刑。随后这种议论将会明亮亮地挂在嘴边,充满藐视的眼神无处不在,像蜘蛛网一样包裹着他。等到人们把他淡忘了之后,他就像被人从口中吐出的浓痰一样被遗弃,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村里容不下他,他从此再无立锥之地,窃贼的名声将像鬼魂一样终生伴随着他。
一阵寒风吹过,鸿影像条狗似的哆嗦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被赋予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活力,在他极度紧张的心灵上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黑影。巨大的枝杈张牙舞爪,像是在表达不可思议的愤怒。柳条扭曲弯折,像是捕捉猎物的利爪。几片干枯的黄叶被冷风卷走,好似仓惶中逃难。野草在寒风中偃伏,如同鳗鱼般游动。生着白色毛刺的向日葵冷森森的,一张张人面葵花似乎在冷冷地讪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鸿影吓得魂不附体,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冰冷。他踉跄着脚步,觉得踩在脚下的不再是踏实的平地,而是一条晃悠悠的钢丝。他提着脚尖在钢丝上向前迈步,一不留神,他失足了,从钢丝上坠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忽不定,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影混杂在一起,漂浮在他眼前。悬空的心灵被飓风刮得飘来飘去,忽上忽下。身体像落叶一样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停地旋转。他恍惚看见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极力地要把他吞噬。
“救救我啊!”他内心极度恐惧地惊呼。
回应他呼救的永远只有驼背老头那狰狞的面孔和暴戾的眼神。
老头押着鸿影来到了教学楼。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二楼通廊的尽头。鸿影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沿着阶梯往上走,感觉却像是在向下滑。肉体在缓慢地攀升,灵魂却在急速地下坠。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呢?
他呼吸急促,迷迷惘惘地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回天乏术。由于精神极度紧张,他感觉到了尿意。这种感觉逐渐清晰,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根恼人的小刺扎向他的膀胱。他本能地把双腿靠拢,用力往内挤,所有意志都在和尿意顽强地抵抗着。他想转移注意力,但是没有用,憋胀的感觉肆虐地突破了他的意识,蛮横而霸道。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一股湿热的液体倾泻而下,瞬间传遍了他的双腿。楼梯上留下了一滴滴若隐若现的尿迹。
鸿影身心交瘁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熟悉的通廊。他平时走过这条通道时总是身心愉悦,然而今非昔比。他的眼神穿越这条甬道,竭尽全力地试图深究这个幽暗空间的过去和将来。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只看到空寂的黑暗,听到令人心颤的寂静,那是一种骇人的静谧、一种无限的沉寂,悄无声息,连叹息声都无法察觉的静谧。那是一片黑影,什么也无法分辨的黑影,连鬼魂也分辨不出的黑影。
在通道的尽头竖立着一道阴森惨白的大门,鸿影愕然的目光凝结在门把手上,头发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流到鬓角。他隐约觉察到门后隐藏着一个难以捉摸的黑洞。黑洞中充斥着禁锢、迷茫、泪水和苦恼。在那里,悲哀统领着一切,痛苦在盲目中咆哮,在绝望中寻找并吞噬。被黑洞包裹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得到抚慰的希望,甚至连安息的希望也没有。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一切反抗都是徒劳,阴暗的泪谷陷入永恒的荒凉和空虚。冷酷无情的黑洞让门外之人多么恐惧,让门内之人多么绝望。
紧接着,门开了。
方嘉桦此刻正埋首在桌上批改作业,神态一如既往地安详温谦。
他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见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少年站在门口。他认出了自己班上的学生。
驼背老头嘴角挂着兽性的狞笑,一扫往日的猥琐形态,如同一个标榜正义的使者,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立在门口。站在一旁的鸿影耷拉着脑袋,眼神惶惑,面如死灰,颓然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两人如同两块怪异的拼图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向世人揭示道德世界的深刻寓意。
方嘉桦被眼前的奇特景象吸引住了,眼光凝定,诧异的神色溢于眉宇。
“方老师,你知道这学生做了什么坏事吗?”老头忿忿不平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你根本无法想象!”
“说来听听。”
“简直就是道德沦丧!”
“愿闻其详。”
老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煞有介事地抨击世风的败坏与顽劣,装模作样地追溯偷窃的根源及本质。有根据的和没根据的混为一谈,真实的和臆测的互为补充。他刻画入微的叙述让一流的小说家也为之汗颜,其口若悬河让雄辩的检察官也自愧弗如,其信口雌黄让善变的演讲家也甘拜下风。呆立一旁的鸿影涎着眼似听非听,咧着嘴似笑非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老一少犹如整个人类社会的缩影,一个在审判,一个在颤栗。
班主任一边听着老头的巧舌如簧,一边皱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着,深邃的目光似要穿透眼前的一片迷雾。
当老头刚说完,班主任立即拍着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哎呀,这完全是个误会。我最近气管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是我让这孩子替我拿的。鸿影,你没和大爷说清楚吗?”
站在一边的鸿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老师,你的意思是说,是你让他这样做的吗?” 老头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猜疑,小眼睛不停地骨碌碌打转。
“确实是我的主意。”班主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方老师,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对对对,我也应该付钱才是。”
方嘉桦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元钱,塞到了老头的手里。实际上那包药材还不值一毛钱。老头眉开眼笑地把钱收入口袋,说了句下不为例,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限度。
班主任送走了老头后,转过身来,缓步走到鸿影面前。
鸿影恍若置身梦境,嗫嚅地说道:“老师,我……”
班主任语气郑重地对他说道:“你不用担心,今天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但是你要记住,清白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财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玷污它来换取,任何时候都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爱惜它。”
鸿影再也忍不住,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汹涌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