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的事很大,影响的只是眼前;有的事很小,影响的却是整个一生。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盲目冲动的后果能促人深思,增长智慧,同样是一种教育。
可以看出,鸿影在离开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虽然摆脱了困境,但他一时还没明白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清白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财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玷污它来换取。”班主任的话萦绕在他耳旁,犹如仙乐般仁慈和温存。对他而言,班主任的宽恕给了他一种心灵上的震撼。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是否明确地领悟到,这次非同一般的经验教训可能给他带来的影响呢?他是否听懂了纷扰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告诫呢?他能否弄明白自己身处什么阶段,能否意识到他正经历心智蜕变的庄严时刻呢?面对这一切,他能否理出头绪来,隐约抓住点思想里的影子呢?
可以肯定的是,班主任的教诲触动了他,他开始像个悔过自身的人那样自省和反思:一开始他如何禁不住诱惑,如何稀里糊涂地伸出偷窃的手,得手时如何暗自侥幸,被当场抓住后如何惊慌失措,一路上的心智如何挣扎,如何站在门前恐惧得从头到脚都颤栗着,最后班主任又是如何替他解围,从而守护了他的灵魂,使他眼前重现一片光明。这一切都重现在脑海,显得一目了然,并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光亮里。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出有可能实现的至贞至纯的未来生活,一片柔和的光就照在这种生活上面。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刻,好似灯火在沉闷的黑暗中倏地亮起来一样,永恒的火焰把昏幽的灵魂点燃了。
巧合的是,灵魂的升华似乎也带动了身体的飞长。眼下,鸿影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个头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大截,连他自己也没觉得。然而他依然瘦得跟条竹竿似的,一天除了吃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充饥了。忍饥挨饿的滋味,他比其他孩子有更深刻的体会。有时,他饿得头晕脑胀,全身打颤,强健的胃仿佛在受刑。他觉得肚子似乎有个洞,洞在打转,且愈旋愈大,如同有只锥子在往里钻。
但对鸿影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挨惯了饿的胃还勉强能撑得住。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带来的伤害。他面对眼前的环境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里个子最高,但他总是感觉自己低人一等。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这时,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反抗。他尤其对那个傲慢的班长柳翩来有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厌恶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身穿时髦衣料,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忿忿不平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有时,柳翩来相约一群干部子弟放学后去县里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当时的电影票要一毛钱一张,相当于一个农村劳动力一天的收入。农村的穷孩子根本消费不起。鸿影只好抱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表现出轻蔑与冷淡。次日,柳翩来热烈地议论头天晚上的那场电影时,鸿影由于不知道电影的具体内容,失去了发言的资格,心里忿恨不已。
沉闷容易使精神堕落。亢奋、焦虑、压抑和腻味混在一起,折磨着鸿影,使他头脑昏沉,四肢瘫软。燃烧的思想被禁闭在青春的监狱中,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肉体在风华正茂时已经凋残,身体上的细汗毛被粗暴地碾碎,到处残留着没有欢乐而且被蹂躏的痕迹。鸿影感到闷气、恶心、汗湿淋淋。他逃出了监狱,在大街上漫游。
城市同样是天底下的一个监狱,只不过开阔得多,容易满足小动物的好奇心。鸿影自由自在地在城里的四面八方游逛。他凭着一股闯劲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里东钻西窜,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见识一下。他甚至想进县公安局观摩人们是如何办公的。为满足好奇心,就得敢于冒风险。他贪婪地用眼睛、耳朵、嘴巴和手脚,摸索着,咀嚼着,截获了不少好东西。泛着明确意识的亮光如流水般在眼睛表面闪过。他在这期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许多新的所见所闻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影响。
这一天,鸿影放学后又到马路上闲逛。夏季在城市散播下灿烂的光波,天空用蓝色的目光笼罩着屋顶。路旁的小树满身闪耀着阳光的斑点,树枝上洋溢着众鸟的啼唤和歌唱。鸿影兴奋极了,像只小狗似的用鼻子到处闻,东拐西绕地溜达。在喧嚣的街道和行人的潮水中,他呼吸着炽热的空气,迈着轻捷而有节奏的步子。他看见路旁的一切,但是他也看到辽远的地方。欢乐与悲愁是那样的辽远。他把自己置身度外,冷眼旁观一大群市井小民。他看见一群打着厌倦哈欠的绵羊。这些街道上的群众,他们在彷徨、在期待、在奔跑,急急忙忙地奔跑。各人都好像被牧羊的狗驱赶着,不知道有别人;各人都以为自己掌握着方向,其实都被一种控制一切的节奏牵引着。
鸿影继续信步向前走了一阵,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忘记了四周窥伺的陷阱。他四处张望,想寻找一个歇息处。忽然,他看见一座掩映在树荫下的低矮的两层建筑。整栋建筑已经年过半百,时间给了它岁月蹉跎之感。皱巴巴的墙壁颇显阴沉,上面长满了青苔。建筑风格虽毫无可取之处,但古朴中不失庄严。门楣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儒林县文化馆”几个大字。这种幽深的格局很有吸引力。在鸿影看来,就像是命运在召唤。他随口说了句“进去瞧瞧”,便大踏步地走进馆内。
看门口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头。他正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打瞌睡,活像一只体能衰退的老狗。每当有人进出,他那浮肿的眼皮略微睁开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阖上。这种特有的麻木,和周围的一片沉寂恰好相映相衬。鸿影怕惊扰了看门人,踮着脚尖从老头身边走过。一楼大堂的左侧是报刊阅览室,里面坐着几个低头看报的中年男人。这些人通常没有正式工作,仅靠着父母或妻子的收入过活,还没到老的年龄已经过着养老的生活。他们习惯于享受不必花钱就能享受到的精神生活,满足于平静的日子。他们每天看同一份报纸,可是从来不觉得沉闷。这是他们宝贵的习惯,但愿这种习惯不受任何干扰。大堂右侧是棋牌室,里面玩牌的都是一群名副其实的老人。这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场面。这些老人在年轻时也都是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好手,其中不乏令人敬畏之人,只可惜终其一生未能取得更显赫的成就,也就随波逐流,养成一副缩头缩脑、逆来顺受的蠢相。
鸿影从大堂中间的楼梯走上二楼。楼梯正对的是图书阅览室,里头杳无一人,冷冷清清,一片死寂。和一楼相比,这里更加宁静,也更加死气沉沉。鸿影走进阅览室,恍若走进连接另一个世界的幽冥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