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还算宽敞,放置着三排书架,占了四分之三的地方。书架上的书铺满了灰尘,看来早已被世人所遗忘。这些书并没有被归类摆放,显得杂乱无章,除了有小说、诗歌、散文和游记之外,还有教人算命看相和种花养鱼的书。整个房间如同一座迷宫,鸿影在迷宫里徜徉,如同雾里看花,但却更带劲。他觉得这是一处消遣的圣地,想挑一本有趣的小说读读,好打发时间。书架上虽然有不少的小说,既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但他对这些书名和作者都一无所知,一时不知该如何取舍。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洞悉光明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被璀璨夺目的光芒所吸引。他沿着书架边走边看,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游记》上。书很旧,书页已经泛黄,但品相还算完好。鸿影读小学的时候看过《西游记》的连环画,对于故事内容只知道个大概,而且也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他想重温童年的回忆,便从书架上把书抽了出来,坐到了靠窗边的位置,把书平放在桌上。在他翻开书的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急促的直觉,仿佛一股令人眩晕的气流,被直吸入裂开的天宇……
一块受日月精华的仙石迸裂出一石猴,猴眼射出两道金光,直射天府。他食草木,饮涧泉,领着众猴跳入瀑布泉,安身于花果山水帘洞内,自此高登王位,遂称美猴王。他云游海角,远涉天涯,拜得菩提老祖为师,赐得孙悟空为名,习得七十二变为术,跳将起来,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悟空重返花果山,降服混世魔王,惊动七十二洞洞主,名声大噪。他径入东海龙宫,喜获如意金箍棒,更添锁子黄金甲。他吃醉酒后被索去魂魄,直达幽冥界,震慑十代冥王,径登森罗殿,勾销生死账簿。他被玉皇大帝封为弼马温,当得知只是个未入流的官衔,心头火起,跑回花果山,自封齐天大圣。他独战天兵天将,挫败巨灵神,棒打哪吒太子,遂又被请上天封了个齐天大圣的空衔。他代管蟠桃园,却饱尝仙桃,恰逢蟠桃盛会,又偷食金丹。他迎战十万天兵,不惧分毫,一场混战惊天地泣鬼神。他在苦战群神时寡不敌众,终归落败。他被送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炼七七四十九天,一双眼被熏成火眼金睛。他跳出丹炉,掣出如意棒大闹天宫,打得众神闭门闭户,唬得群仙无影无形。他与赶来救驾的如来打赌,却未能跳出佛祖手心,反倒在如来指丫里撒下一泡猴尿。他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余年,以铁丸果腹,以铜汁解渴,终于等来前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救他脱身,师徒名分已定,同往西方拜佛……
鸿影哆嗦着手一页页地翻看着,书本上的文字在他看来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而在他的脑子里,又添上了斑驳杂乱的想象。妖魔鬼怪从书本中出现了,万物呈现出神幻的面目。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浮想联翩,如梦似幻。捉摸不定的预感在心灵中觉醒了,自己也恍若身临其境……
从此以后,他渐渐地迷恋上了小说,每天沉醉在异想天开的世界里。没课的时候,他就躲在县文化馆或学校图书馆里看个没完。就是在马路上转悠的时候,胳膊下也夹着一本书,等到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在这些书里,有痛苦的呼号、胜利的喜悦、缱绻的柔情和旺盛的生命。虚构的人物比他看见的活生生的人还要生动活泼。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他安心地念书,却又总是被幻想中的幽灵包围着。小说中曲折的情节,既诱惑他,又使他害怕。每当读到惊险之处,他就脸色陡变,气喘吁吁,牙齿直打战。他被主人公的离奇遭遇揪住了心,变得越来越不安分,有时心中升起妄念,想走出属于他的天地,徒手把世界击为齑粉。
他看见了舞台上正在酝酿的暴风雨,预感到将要发生非比寻常的事件。他一方面焦灼地等待着,一方面又紧张得要命。他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知道将会有一场激战,但不敢确定主角能否活下来。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神奇的帷幕掀开了,演员们陆续登场。首先上演的是《巴黎圣母院》。舞台上,一位波西米亚女郎在一条波斯地毯上跳舞。她的舞蹈和美貌是那么迷人和难以捉摸,是那么纯真、清秀和空灵,如同扇动的羽翼。鸿影被眼前炫目的景象迷住了。这女郎是仙女?还是女神?亦或是天使?尚未尝过爱情甘露的少年根本无法分辨。不远处,圣母院的敲钟人,驼子卡西莫多同样看得如痴如醉,如同雕塑一般,他已经把身后那十五口大钟忘得一干二净了……随着演员们的谢幕,场景切换了,这回出场的是《堂吉诃德》。鸿影化身成憨直的仆从桑丘,骑着毛驴,随侍着坚韧不拔的游侠骑士,踏上了铲除暴戾、拨乱反正的征途。当他们遇见田野的风车时,骑士全然不理会侍从的大声劝阻,向眼前放肆的巨人发起了进攻,结果被风车翼重重地掼倒在马下;当侍从听见羊群的叫声时,骑士却听见了战马嘶鸣、号角震天,托着长矛像闪电一般冲进羊群展开厮杀,似乎在诛戮不共戴天的仇敌……正当耽于幻想的骑士在祭坛上光芒四射时,一道帷幕落了下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出现了。大雪纷纷扬扬,寒风追逐着飘忽不定的雪花,凄厉的怒啸声搅得森林不得安宁,鸿影在冰天雪地里疯狂地挥动铁锹,狠狠地砍着冻土,修筑那条直通伐木场的轻便铁路。身旁的保尔比鸿影还要卖劲,尽管湿透的衣服又重又冷,冻坏的双脚又麻又肿,伤寒和肺炎让他难以忍受,他仍拼命地挥舞着铁镐顽强地掘土。两人正较着劲呢!严寒和暴风雪阻止不了他们。瞧啊!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鸿影在极乐天地中沉浮。他在小说中处处看到自己的影子,把自己和小说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他在文学的森林中遨游,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觊觎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噬他。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着极大的转变,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他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无缘无故地疲惫不堪,脑袋沉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像是醉了,嗡嗡作响。思想永远不能集中在一点上,时常从一个题目跳跃到另一个题目。精神处在乏人的亢奋之中,五花八门的形象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使他头晕目眩。他被这疯狂的意志笼罩住,全身都在颤抖,血液在沸腾。他仿佛处在灵肉冲撞、死灭、再生的关头。他无力抗拒,只是以惊奇的心情注视其发展。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地恍恍惚惚、无精打采。上课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尽做噩梦。他的灵与肉都在那里发酵,思想、行动、整个生活都将在欢乐与痛苦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铸造。
事实上,这个惶惑的少年已经站在了艺术圣殿的门外,迟疑不决地从虚掩的门缝向内窥探:那里,富丽堂皇的太阳喷薄欲出,光芒万丈,半倚半靠在不断颤抖的水平线上,溢满明光的深谷仿佛沐浴在熔炉中,巨大的洞窟映射着滚滚激流,从众多隐秘的沟壑汹涌奔腾,汇合成一条宏伟的大河;那里,圆柱、尖塔,高耸的一切,都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碑碣,从冷峻的祭坛上以不知停顿的姿态,指向至高无上的苍穹,恰似那为献祭天神而燃烧的烈焰;那里,永无穷尽的宇宙从人类思想的源头流出,翻卷着瞬息千里的波浪,时而阴暗、时而闪光、时而朦胧、时而辉煌,幽暗之光从宇宙的不同出口射出,以其特有的方式对世界之蜡加以糅合,打上印记,把世界的半球变成一片白,另一半变成一片黑。
奥秘的大门能引起神圣的恐惧。正当这生命的过客鼓起勇气准备踏入那幽暗之门一探究竟时,一个神秘莫测的声音朝他喊道:“且慢,怯懦者慎入,否则大难临头!”泛如星辰的朝圣者与外界隔绝,对外面的一切默然无视,禁锢在封闭的牢房,囚禁在自己的驱壳里,既找不到神明,亦寻不到救主,欲求真理而不得,欲享光明而无获;卓尔不群的殉道者在时间的思想下呼吸,成了时间的奴隶,将抽象的思维覆盖整个人类历史,扎根脑海的扭曲的问题犹如蛇一般爬行千里只为一饮生命之源;以生命押注的灵魂在远离庸俗者的地方徘徊,在时间中幻化,再生成各种各样的形式,天穹把它沉入海中,海洋又把它吐回陆地,陆地再把它投入火热的太阳的光焰中,太阳又把它抛到绝望的深渊里,一个接一个地吞噬它,摒弃它。
艺术之门如同地狱之门,站在门外,任何犹豫和彷徨都无济于事。浴火重生的涅槃之作正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苦心孤诣的先驱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中耗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旁人一样堕入虚无的幻象中去。他们把地狱之门的钥匙埋进了脊椎里。荷马沉静肃穆,显幽烛微,坐在洞开的墓穴旁呼唤喋血沙场的亡灵;但丁目如雷电,凝神注视,在猥亵狡狯的炼狱中逡巡;歌德心潮起伏,四方窥探,推敲魔鬼的真实意图;卢梭光采暗敛,一尘不惊,张开双臂向万丈深渊喊道:“请接受我的忏悔!”
从穹窿射出的一束微光照耀大地,究竟有多少先知沐浴其中呢?没有关系,只要和天神在一起,有一个也够了。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一束光芒像一颗孤星流落在混沌的天地间,点燃那照耀鸿影一生的火炬:文学!神圣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