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影留下来了,出路重新被堵死。
他独自闷在宿舍,呆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精神恍惚地过了若干小时。压抑的心情无处宣泄,使他全身乏力,多少还伴有点恶心。他随手拿起笔想写点什么,但无奈心中空虚,思想更是空虚,十足的空虚。房间闷热,他拉开窗帘,阳光直射进来,刺激着眼睛。他眨了眨眼皮。就在眼睑一张一合的刹那间,他神智昏迷了一下。当他重新张开眼睛,好像穿越了时空。前后两个瞬间不是连续的,之间隔着可怕的裂缝。一个在摸索道路的人从裂缝向下坠落,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
鸿影两眼直视前方,但什么也看不见,唯独柳翩来哀求他的那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重复。柳翩来这个人本身是无足轻重的。鸿影对柳翩来始终没有好感。他认为柳翩来为人虚伪、狡诈、工于心计。一开始,鸿影还欣赏过柳翩来的上进心。可是,由于性格上的差异,外加利益的冲突,鸿影现在已将对方一概否定,恨不得一棒打死。鸿影觉得在柳翩来身上好像一切都是伪造的,一切,除了野心是真实的。在鸿影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个受欲望支配的人而已。
对于柳翩来的离谱要求,鸿影本可以拒绝的。可是,一种奇特的怜悯之心主导着鸿影的思想。这种思想状态是最近几年在鸿影身上发展起来的。面对受命运支配的人类,他会由衷地感同身受。对他人命运的关切,使他热情高涨,仿佛自己成了命运的旁观者。这种状态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阴暗的颤动。一个病态的弱点。鸿影意识到这是极其危险的。如果对别人的人生感怀深切,自己就无法活下去。生命侵蚀着生命,正如某些虫卵寄生在人的皮肤里。每个人都在喝他人的血,喝下的血变成温暖和快乐。
鸿影提醒自己心肠要狠,但悲悯的天性占据了上风,最终败下阵来。他被抽走了一部分血液,眼下正患着贫血症。未来对于他只成了沉重的包袱。裂缝越来越宽阔了。面对这种现象,鸿影很恐惧。他充满批判的思想使他斥责自己,控诉自己,然而无能为力。烂摊子已经不可收拾。他身上剩下的全部力量已无法掩盖住那一片废墟。力量不够,他一天比一天沮丧。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在密闭的储藏室里发酵……
正当鸿影灵魂枯竭之际,他收到了伍令尧的来信。两人已经许久未曾通信了。鸿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读起来。信里头话不多,只是问他最近创作有什么进展,是否有新的作品。信的末尾还说让他抽空到杂志社一趟,有要事和他商量。鸿影很好奇伍令尧找他会有什么事。
虽然这封信再平常不过,但却对鸿影意义重大。他想起了伍令尧那略带戏谑口吻的言辞。一直以来,这位编辑对他的投稿给予认可,同时却不放过任何一处能取笑他的地方。这一点使他觉得受到重视,同时也使他难堪。伍令尧对鸿影既不表示赞赏,也不表示轻视。鸿影发现,伍令尧对他作品中的每句话都记在心上,而且像炒菜似的翻来覆去思索过。鸿影珍惜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友情,所以当他收到这位编辑的邀约时,没有丝毫犹豫便立即出发了。
鸿影离开了煤矿,乘坐公交车前往市区。生活的枷锁一旦松开,他又可以畅快地呼吸。一段时间以来,一块不透明的幕布遮住了活生生的世界。眼下,这块幕布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被撕碎了。于是他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辨认每一个赶路人的身影。从车站涌上来的大批乘客,如蚁群般呈现在他眼前。每个人都套着一层厚厚的万事不管的皮囊。这些见多识广的人在奔跑,也是在梦游。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火种处于休眠状态。从这些人的脸上,鸿影看到了人类共通的命运,碌碌无为的命运。他看到自己埋没在这无名的人群之中,像潮水一样向前涌,不知涌向何方。他仿佛觉得这些蝼蚁,连同他自己在内,都是一个肥硕的蚁后生出来的,这蚁后就是人类社会。
鸿影心有所思地来到编辑部,见到了伍令尧。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当鸿影心不在焉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时,伍令尧发现鸿影多思多虑的额头添上了未老先衰的皱纹。伍令尧即使不问,心里也明白。他对鸿影的思想缺乏理解,但凭着敏锐的嗅觉,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过去两人通信时,鸿影曾若有若无地向他倾诉过内心的苦恼与烦闷。他同情鸿影的遭遇,并且看出了在鸿影内心深处不断扩大的挣扎。
“怎么了,烦恼先生?有什么事让你头痛吗?”伍令尧问道。
“没什么,就是总感觉看不到希望。”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不必过于焦虑,你迟早一定能学会。”
“学会什么?”
“学会面对。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要知道,人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修行。跑更远的路,才能让你的大腿变得更结实。抱怨是无济于事的。必须充分认识人生,并且努力掌控它。如果你办不到,如果航向失去了控制,那么只好逆来顺受,或者一笑而过。”
“一笑而过?”
“不好吗?这是我们最后的尊严。在同命运战斗的时候,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胜者。总有一天你能学会挣脱命运的枷锁。没什么好怕的。谁也无法用锁链栓住你的灵魂。物质上的困苦或生活上的孤独,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单枪匹马地作战,也要保持完整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