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是高干子女。父亲是市人大主任,作风强悍,精明能干,能一眼便看出每个人的弱点和缺陷所在。他能把浮华掩饰在质朴之中,能把俗气深藏在脱俗之下。就拿穿衣服来说吧,外衣是不讲究的,但衬衣又特别讲究。母亲是政协秘书长,聪慧敏感,心思细密,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政界。她虽爱嘲讽,却不乏宽容大度,在取笑别人时,也乐意给他们以帮助。本质是傲气的,但又可以居高临下地关怀别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仕途的结合。在这类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
女儿是父母中间的一根纽带,同时也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夫妻俩都是怀着占有欲来疼爱她的,双方都暗暗较劲垄断自己的女儿。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晓芙。孩子在思想上都有一种天真的倾向,把自己当作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便从中渔利,变本加厉地刺激父母的感情,使之竞相加码。任何一个无理的要求,倘若一方表示反对,她有把握得到另一方的支持,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立马满足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被溺爱得不成体统。她像所有的高干子女一样很爱使性,又因她太受宠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的使性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围着她转悠,而且爱她的也不止一个。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从未顾及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恶果。一个美貌的少女往往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她认为人家爱她是天经地义的,她真心地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她虽然整天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在她游手好闲的生活中,看到的书,听到的话,都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这念念不忘的心境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熟读了一本小说,几乎能背出所有的对白,却对内容毫无感觉。她靠着言情小说营造的残灰余烬过日子,那些灰烬虽然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使她双手发烫、喉咙干涩、眼睛灼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见事情的真相。她只是自以为洞悉内情而已。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将近正午时分才起身,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无所事事,只反复不已地想着一句诗、一个念头、一个片段、一段谈话、一首音乐、一个博得她欢心的俊脸。从傍晚四五点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之前,她总是眼皮沉沉的,噘着嘴,不胜困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位像她一样饶舌,一样爱听流言蜚语的闺蜜,她便马上振作起来。她们絮絮不休地谈论着爱情。对于她们,爱情心理学和穿衣打扮、秘闻趣史一样,属于挖掘不尽的谈资。白天快完了,她却显得越来越年轻。晚上她去赴晚宴,在餐桌上谈论的永恒不变的话题便是她取之不竭的乐趣。正经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接着是去舞场,到那儿去的乐趣是为了炫耀,让别人欣赏自己的风情万种。身边总有一群游手好闲的青年,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为他们的谈吐和思想简直跟少女一模一样。她回到家总是很晚,但还不急于上床,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她终于厌倦了,苦闷极了,但又睡不着觉。而半夜里,她又会突然陷入绝望的高潮。
就在这个喧嚣而孤独、浮躁而厌世的时期,怀着神秘的期待,向着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晓芙遇到了鸿影。很快,他们就陷入了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热恋之中。
晓芙受鸿影吸引的理由有许多。首先是鸿影的真诚,那是令人作呕的纨绔子弟所没有的。其次是他身上有股厚实的力,形式虽然粗糙,却是她从未摩挲过的。她清楚自己的魅力,觉得对一个像鸿影那样容易征服的俘虏,犯不上多费气力,便能将他一把抓住。她那么机灵,很容易随机应变地迎合他的作风。那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而是她天赋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种心灵对于她来说都像水瓶,出于需要,她可以随意适应水瓶的形状。她需要定期更换她的水瓶,她的个性就表现在没有自己的个性。
她喜欢和鸿影谈论文学,向他讲解她最喜欢的作家,而且一锤定音,不容分辩。她只关心一些无聊的事情,却自以为很有学问,判断一切都充满自信,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 有一次,她硬拉鸿影去看一个西方抽象派画展。鸿影看着那些画,如坠云雾之中。有的画看起来就好像是把各色颜料搅拌起来,随意地倒在了画布上;有的则是随意涂鸦的几笔线条,像猫爪划过似的;甚至有的画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让人摸不着头脑。晓芙对这些抽象艺术心领神会,把这些画视为珍宝,认为这是人类审美意识的一大进步。鸿影尽管看不懂,但为了投其所好,也在一旁点头附和。之后过了没多久,这个展览会就被强制取消了。
但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有的是约会的去处。晓芙一下子便给鸿影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他们看过国外交响乐团那些令人陶醉的辉煌的演奏,欣赏过北京和上海来的芭蕾舞团激动人心的表演。这些高级演出通常一票难求,但晓芙却总有办法弄到,而且还是最好的位置。她还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重新把鸿影打扮了一番:深蓝色外套,白色衬衫,米黄色西裤。她自己也重新烫了头发,蓬松地卷着,显得非常时尚,浑身上下有种颇为高雅的诱惑力。
恋爱使鸿影每天心神不宁。他的精力、智慧全用在了与晓芙的周旋上。当然,他并不感到这一切都是令人舒服的。有时候,他也能意识到,这种放纵的生活,实际上潜伏着一丝危险,这将导致他完全可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什么人?他也很难说清楚。他有时候躺在床上,脑子乱成一片,对自己的思想和生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似乎意识到,在这些短短的日子里,他已经很难把握住自己了,就像醉汉驾驶一叶小舟盲目地航行在狂涛巨浪中,随时都面临危险,但又充满一种醉人的快乐。
有一次,鸿影正在上班,晓芙却突然闯到编辑部找他。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眼球。她太引人注目了,才四月中旬,就穿了一条桃红色的麻纱长裙,而且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唇膏。这种服饰打扮在当时无疑被视为另类。晓芙根本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似乎还引以为傲。她走到鸿影跟前,说有个事要对他说,但又不说出来,好像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鸿影尴尬极了,脸烧得像一把火,只好把她引到隔壁的会议室。一进屋子,晓芙的两条胳膊就搂住了他的脖子。鸿影板着脸推开她说:
“上班时间你找我干什么?你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什么地方?卢浮宫?”
“你这身打扮太刺眼了,我们这里很严肃!”
“这里是人民大会堂?”
“你究竟有什么事嘛?”
“下午四点友谊剧院有一场电影。现在离开演只剩半个钟头,打电话老是占线,我就跑来了。”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上班时间怎能去看电影?”
“不去就算了。不过你可别后悔!”
“什么电影 ?”
“《乱世佳人》!”
“《乱世佳人》?听说几天前票就被抢光了,你怎能……”
“我舅妈在市文联工作,这是我特意让她给我留的。你不去就算了!”
“我去!”
鸿影编造了一个请假的理由,就和晓芙一同奔向友谊剧院。当他们来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已经黑鸦鸦地聚集了许多人。售票房窗门紧闭,告示牌上写着票已售完的字样,看来大部分人没能买到票,只好眼巴巴看着少部分人鱼贯进场。所有能进场的人大概觉得这不仅是欣赏艺术,而且也是来彰显某种身份和地位的,因此显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鸿影为能有机会欣赏到这场电影而心情激动。他挽着晓芙的胳膊穿过拥挤的人群,像步入神圣的殿堂一般走进了剧院的入口。
影片如同想象的那般动人心弦:一个猫一样的女人,思嘉有着猫一样的目光,猫一样的微笑,猫一样的步伐和猫一样的敏捷。年轻时的她特立独行、为所欲为,置社会习俗与道德规范于不顾。当战争的乌云笼罩着天空,从小生活的庄园变得满目疮痍,母亲死了,父亲疯了,仆人惊慌失措,她单独挑起生活的重担……她在乱世中不畏艰难,敢爱敢恨,无怨无悔,勇敢顽强地追求幸福生活……几度悲欢离合,多少情仇交织。扑朔迷离的悬念,波澜起伏的情节,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观众的心。晓芙紧握住鸿影的手,手心汗津津的,直至终场。他俩都感到爱情的暖流奔腾在他们紧握的手指之间。
之后的几天,两人都模仿着电影主人公的口吻互相调侃,用主人公的眼光看待对方。鸿影将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假想成了思嘉。晓芙虽然有着美丽的外表和善变的性情,却没有那种敢爱敢恨的气质,而且她更乐意将鸿影塑造成瑞德的样子。她脾气专横,素来把她交往过的青年的软弱思想支配惯了。然而那些人庸庸碌碌,因此她连控制他们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对付鸿影可困难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她压根儿不理会他的什么理想,但很高兴去支配那个簇新的头脑,那股创造的力,使之成器,当然是按照她的而不是按照她不屑一顾的鸿影的方法。但她立刻发觉要做到这一步非经过一番斗争不可,鸿影有的是各种各样的主见,有些是她认为极端幼稚可笑的。那都是些败草,非得连根拔掉不可,可是她连一根都没拔出来。她的自尊心一点没得到满足。
至此为止,她是完全看得懂他的。然而一过了某种限度,她就不能理解了。再要往前,就不能单靠她那出众的聪明了,得需要热忱,这正是她不愿付出的。她不服气,在一段时间里尽想着如何征服他。她极想把鸿影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她绝不会承认有使坏的念头,只是觉得想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岂有此理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觉,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地问:
“你爱我吗?”
“当然。”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可我感觉不到……嗯……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肯不肯为了我放弃写作?"
“这个嘛,亲爱的,无论是谁都无法让我放弃。我永远从事写作。”
“哼!亏你还说爱我呢!"她气恼地嚷嚷道。
“没有必要放弃嘛。”
“可是假使我认为有必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愿不愿意呢?”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放不放弃?你说!”
“不放弃,亲爱的。”
她气愤得把脚跺得嘣嘣响。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
“或许吧。"
鸿影本能地感到,他那心爱的敌人正在一旁窥伺着,他只要露出一点儿口风,就会被她乘虚而入,他不想被她拿住把柄。他心里也明白,她这样与他模棱两可地胡诌一通纯粹是闹着好玩,就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所以并不怨恨她。可是,他对于这些无谓的辩论,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心神不宁的女子的争执,实在是厌倦得很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
与此同时,他望着那张娇艳的脸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笑吟吟的、半开半合的小嘴,他又笑了。他们的嘴唇几乎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望着她,像从另一个星球望过来似的。他眼看着她渐渐地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又回归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想着文学,做着他的梦,一切都成了虚幻了……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摇晃起来,有个声音朝他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