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作家跨入人生的某个阶段,他会发现以前感觉不到的东西:艺术的饱满、思想的成熟、自我的理性、历史的沉淀、世界的不安和希冀……
鸿影在这个时期只管把天地中的一切尽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变得活跃了。他一切都以创作为目的,为了创作而了解,为了了解而观察。他摆脱了固有的成见,什么都想知道,在文学方面研究别的国家、别的时代的思想形式和表现手法。只要他认为真实有用的,他便据为己有。他与同时期的中国作家不同。那些头脑灵活的人善于发明创造,处心积虑、没完没了地创新,却又浅尝辄止。而鸿影并不热衷于标新立异,而是致力于如何把语言说得更有力量。这种富于热情和刚毅的精神,与中国人软绵绵的、讲究中庸之道的倾向恰好背道而驰。
他瞧不起为艺术而艺术的做法。中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眼里不过是高级的能工巧匠而已。这类艺术家仅仅关心如何把手头的活计做得尽善尽美。他们的观念不能说没有追求,然而不能使鸿影满足。他蔑视这种艺术形式掩盖下的贫乏的生活内容。他不能想象一个人居然能为写作而写作。
鸿影绝不徒托空言,而要言之有物。他探听、注视、侦查、窥测,在寂静中张着耳朵,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来到荒郊野岭独自思考。他想到什么呢?想到人类。他不是对着荒野发言,而是对着城市。他所注视的不是随风而动的小草,而是群众。他把自己心灵中与人类联系着的纷乱交缠的线加以整理和延伸。他有自己的目标,并且朝它直奔而去。这目标,便是真、善、美。他为这个目标而尽自己的力量。他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他身为作家而应尽的职责。
倘若你问,何为作家的职责?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净化人类的心灵。
社会问题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求转向人类自尊自爱的方面。这也是作家的当务之急。我们应该使人再回到心灵中去,回到头脑中去。头脑,这便是我们应该复兴的东西。
思想就是力量。一切力量都来自完成职责。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力量应该休息吗?这种职责应该闭目养神吗?艺术解除武装的时刻到了吗?现在尤其不能这样。对物质过度热情,这是我们时代的堕落。全民族的生活就像每个人的生活一样,有其低迷的时候。问题是要在人类的灵魂中重新燃起理想。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于需要物质。群众的本能,就在于能够深刻地感受理想的光辉。一接近神圣的艺术,他们便感到满足。在深沉而神秘的事物的鼓动下,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人群就像是一个易于波动且充满活力的流体。与美接触,总会让人类海洋的水面忘乎所以地起伏不定,这表明它的内在受到了震撼。
作家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的职责便是要为人民发出呼声。作家是唯一既有雷鸣之声,又有细雨之音的人。他说话时声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他是人类的知己,内心充满了那些不幸之人的叹息和呜咽。他每时每刻都在完成思想家的职责,既要捍卫人类的精神自由,又要捍卫个人的心灵自由。
伟大和博爱的心灵,承载着世间的一切欢乐和痛苦,探索着联结所有人之间的链环。
鸿影的智慧和心灵,和洞察人心的强烈需要结合在一起。他不能缺少怜悯与宽容。人道的温情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他的创造精神正来源于此。他不必费力便处于每个人物的心中,具有人物的形式、思想和天地。他就像一个好父亲那样,将他丰富的同情心倾注在他所幻想的人物身上。在这一阶段,他满怀激情地创作出一部比以往更具思想性的作品。我们摘录如下:
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在教育过程中,她不仅是孩子们的老师,也是孩子们亲密的伙伴。她把自己的生命和热情全部倾注在了学生身上。在一天下班途中,她看见一名小学生在过马路时,即将被一辆闯红灯的小轿车撞上。出于本能反应,她冲上前推开了小学生,而自己则被车撞倒了。小轿车停下来后,从车窗内探出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脑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开车逃逸了。受伤的女教师被送到医院抢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一条腿却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残废了,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必须随时架着双拐。她被噩运吞噬了,过分沉重的不幸让她再也无法面对现实。夜里,她的身体蜷成一团,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在枕头上,枕套永远点缀着大块的黄斑。面对痛苦、哀伤、恐惧、迷惘、禁锢、绝望,她除了哭泣,还能怎么办?把所有血泪往肚里吞,咬紧牙关战胜一切!她听到了内心深处最有力的呐喊。勇气置换出心底的焦虑,激发出生命的潜能。她通过坚忍不拔的信念,重新“站”上了讲台,尽管她走的路比常人更艰辛、更坎坷、更缓慢。那个肇事逃逸的年轻人在事发后回到了家。他用尽力气锁上门,全身颤抖得厉害。他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慌张得直想哭。他想到了自首,但又没这个勇气。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想逃避法律的审判,然而良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审判着他。他整日整夜地回想着那天的灾难,都快要发疯了。他心里多么悔恨啊!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逼迫他回到了事故现场。在那里,他遇见一个拄着拐棍艰难行走的女子。他认出了她。他僵在那儿,动弹不得。他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又敢于做什么呢?他想逃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他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当看到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倒后,他忍不住上前扶起她。两人由此认识了。从这一天开始,他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默默地陪她走一小段路。随着感情的日渐加深,他愈是痛苦不安。他面临一个令人惶恐万分的问题:究竟是该向她坦白一切,还是终生戴着一副可耻的面具与她相伴?他来到了善与恶的交叉路口,一条路惊险万分,另一条路充满诱惑。他苦苦思索了一整夜,在黑暗中和自己的良心抱在一起,拼死地搏斗。临到天亮,他颤抖着手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坦承了他所犯下的过错。随后,他独自前往警察局自首。他被判了刑。在狱中,他虽然受到了拘禁,然而他的良心却获得了自由。看似坠入深渊,实则重获新生。他重新审视了自己过去的人生、犯下的罪责,以及未来的赎罪。他的心灵在忏悔中渐渐敞亮了。到了他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当他走出监狱的大门,他吃惊地看见,一个拄着拐棍的女人,正向他慢慢走来……
好几天来,鸿影闭门不出,一直与心灵里的人物作着无声的交流。那发自肺腑之言是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的,仿佛天籁之音,只有文字才勉强得以表达。在鸿影的感情充溢到快要决堤而出时,他就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倾听即兴创作的灵感在喁喁私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意,感到体内蕴藏着未知的力量。此刻,他的思想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与远处那金色的轻雾融为一体了。
妻子喊他吃晚饭了,他这才晕乎乎地走出房间,就像在野外游玩了一天似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敏曦责怪他每次都要等到饭菜凉了才肯出来吃。鸿影没搭话,只是搂住她的腰身曼舞了一圈。敏曦措手不及,气喘吁吁地笑着说:
“怎么了,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因为她对鸿影的这种痴癫状态早就见惯不怪了。
“能吃到妻子做的美味佳肴,难道不值得高兴吗?”鸿影边说边伸手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塞进嘴里。
“我才不信。你天天吃我做的饭菜,也没见你高兴成这样。我敢打赌一定是你的小说大功告成了。”
“真是知我者莫若妻啊!”
“写的是什么啊?赶紧说给我听听。”
鸿影把胳膊肘支在餐桌上,和妻子面对面坐着,断断续续地把小说的故事情节说给她听。她无限深情地听着,还不忘提醒他汤要凉了。她为自己的丈夫自豪,同时也能读懂他的全部心思。等鸿影说完,她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