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曦呆在家里专心致志地织毛衣。鸿影成天呆在书房里,只有吃饭时才露一面,她只有靠自己打发日子。不过她一点儿都不厌烦,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就能满足她的兴趣,例如她每天都会像慈母般悉心照料每一株盆栽。她还忙着整理旧衣服,有时在大衣柜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头和双手都埋进了衣堆里。一天杂事忙完之后,她便倚靠在窗前,感到舒心惬意。在阴天的那些日子里,她坐在自己喜欢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沉思,手上却拿着活计,手指在不停地活动着。此刻,倘若她越过窗户向外凝望,便会在行人中认出一些命运相仿的人。她依稀觉得她周围的邻居在上演着一出出喜剧,同时又隐藏着一出出悲剧。长年神思恍惚的生活终于使她具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使她能从不期而遇的目光中读懂他人昨日和今日的生活秘密。
难道她需要观察和揣摩别人吗?她只需要看看自己就行了。这个外表上恬静而安详的生命,内里又是多么光辉灿烂啊!她的回忆可以一直追溯到她的童年时代。她那飘逝的希望变成了一朵朵娇嫩的花朵,每一朵都在悄悄地绽放。多么充实的生命啊!里面蕴藏着多少记忆,又有多少宝藏有待于挖掘?它们都曾真实地存在过吗?当然,它们是真实的,既然她认为它们是真实的。她静观着她内心之海的潮涨潮落,互相矛盾的节奏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一种陶醉、一种眩晕。在漫长的冬季里,这一切内心活动占据了她、充满了她。灵魂如同蚕蛹一般,蜷缩在迷朦的光线所形成的茧壳之中。她在做着动人的美梦,谛听自己的梦呓。于是她什么都忘记了,不但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现在。她的知觉消失了。她落入白热化的深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而不想。一簇火焰焚烧在光明的空间里,那是太阳的强烈震颤。她苏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还靠在窗沿上。
聿君刚满二十岁。她面容秀丽,身材匀称,所过之处总是引人注目。如果大地能说话,也会在她的脚底下赞美起来。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有很好的禀赋,发育得很健康,没有拘束也没有过火。她的内心没有任何烦忧。她常常好像心不在焉,仿佛没看什么,其实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在不言不语中直接察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语言。她具有特殊品味,感觉也特别敏锐。她读了不少书,但总是囫囵吞枣地浏览一遍,翻一半猜一半,凭兴趣觅新鲜。她不把文学当成是口头上的教条或公式,而是从自己的个性出发,赋予它生命。凡是那些明晰事理或令人走火入魔的书,她只是翻翻就扔掉了,厌恶中还带点儿畏惧。她反感写实派作家,他们在半个世纪中把生活的欢乐都给扼杀了。凡是扫兴的事情,年轻人都深恶痛绝。她醉心于艺术,对音乐、绘画、舞蹈和电影倾注了自己的激情。生活的陶醉和精神的愉悦凝注为一种欢乐,生命在跳跃。她在不断变化之中,在这时代的流动性和相对性中保持气色清新,行动便捷,如鱼得水。
聿君在踏入社会之前,思想上已经高出同龄人几个台阶。她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看见重重迷雾中透出的点点亮光,看见一大堆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她厌恶时下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认为那是灵魂的堕落。在她心目中,她始终只敬佩自己的父亲。她凭着思想的早熟,以及从母亲那继承而来的直觉,判断出鸿影确是鹤立鸡群。她虽然陶醉于某个行动,痴迷于某个想法,但对生活的基本认识却不会改变,那是受父亲影响,深植在内心的。她感情外露,有时会缠着鸿影说这说那,也不管他是否有时间听。鸿影倒是很乐意听女儿眉飞色舞地唠叨,从无厌烦的表示。然而,有时聿君不宣而至,打断了他的写作,这时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装作在倾听罢了。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他的创作思路里,还不能全身而退。聿君发觉他没留心听她说话,便气愤地说道:
“爸爸,太过分了,原来你没在听我说!”
这时,鸿影面带窘色,乖乖地听那个饶舌者不依不饶地谈下去,并且加倍专心以博取对方欢心。当轮到鸿影诉说自己的想法时,聿君也不免走神。鸿影的脸便阴沉下来。聿君察觉后,向父亲抛了个媚眼,说道:
“啊,爸爸,对不起,我刚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或许你也会觉得有趣……”
羽筝在市内举办个人画展。这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羽筝近十年的画作数量惊人,尽管每个时期热衷的素材有所不同,但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拼搏、生命和爱。谁能想到这些画是一个失去双腿的舞蹈演员画出来的呢?她重新找到了存在于这个社会的价值,用不懈的追求和毅力最终换来了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行动和自由的天地。她内心坚韧的信念,像一道道燃烧的阳光,伴随她跨过了一个又一个荆棘和沼泽。面对身体的残疾,她选择了接纳;面对病痛的拷问,她选择了坚持;面对命运的坎坷,她选择了理解。一种信念总在她耳边提醒:要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这是一种无法腐蚀又坚定不移的信念,时刻令人警醒,令人冷静。决心、执着、舍身,是她跨过的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布满了荆棘、污泥和沼泽。但是当走完这三个阶段,她就看到了尘世间的明媚和美好。日积月累的折磨、心灵的疲惫、命运不公的切身感受,这些对于她来说都不存在了。不难想象,随处可见的光芒已然透过毛孔照亮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羽筝的信念也是箫笙的信念。他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去爱她,一年四季陪伴在她左右。他的爱情是那种肯为了心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爱情。他对她似乎还没认识够。他认为适合于她的一切,对于他也一定适合。既然他们两人相爱,岂不是等于一个人了吗?他把她抱得多么紧啊!有一天,他对她温情地说道:
“亲爱的,你是我生命的全部!”
她的心融化了,感到自己与他密不可分了。他们梦想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梦想成真了没有呢?成真了。
他是个茁壮的小男孩,身体健康,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毛病,全身胖乎乎的,像一只粉红色的乳猪,正适合插在烤架上烤了吃。在孩子胖嘟嘟的身体中,潜伏着一股过剩的精力,好比一个要求蹦跳的橡皮球。他和世界发生每一次新的接触,都使他快活得叫喊起来。充满欢乐的童年!他觉得世界似乎是一个丰富的发明。这一切是多么乖巧!生命的构筑服从明确的规律,没有必要反抗这些规律。虽然他白天的生活像一个鸡蛋似的那样充实,他内心却有一个梦幻的水池。没有人知道水池有多深,谁也没注意到他一头扎入水中。白天他游水游累了,以致晚上上床时已经困得不行了。家人把他的外衣剥掉,好像剥鸡蛋壳似的。他已经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神气倒像一个极乐仙人。几乎每天夜里,他都有一次腾空飞翔之感。他的思想在兴奋的光照中震荡,和白天的光亮完全不同。这种光亮是由梦境之磷光黏合而成的。梦从睡眠中漂浮上来,他要设法品尝它们的美味和意义。在这特殊的美好时刻,这种光亮也是由被遗忘了的神秘的回忆构成的。记忆像一阵烟似的,从他的童年生活里上升,使他观察和他生活有关联的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外祖母……
外祖母已年逾古稀。老太太安详温和,胆子非常小。她一直是个看家的人,也可以说只是家中的一件家具而已。她知道怎样把自己摆放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有时可以听见或看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但是她装作没看见,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当真。每当她与家人共处而心神恍惚时,她就不知不觉地变得沉默寡言。如果她发现自己有这种情况,她就悄悄地走开,一个人在卧室里整理东西,收拾床铺,擦玻璃窗。常常一个动作做了一半,她就停住不动了,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忘掉了一切,忘掉了过去和现在,也忘掉了生者和死者,甚至忘掉了她自己。她感到这个世界空荡荡的。这时候,她并不感到生命短促,反而觉得她活得太长久了。
老太太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唯一打扰她宁静生活的就是她的小外孙。老人对孙儿倾注了无限的爱。有这么一个既讨人爱又讨人厌的小人儿,她觉得欣喜异常。两人在年龄上相隔得如此遥远,彼此之间并不了解什么。然而他们互相打量着,好比两只一老一少的家畜,在对方的身体上嗅出曾经有过的和未曾有过的气味。老太太晚间散步时常常带着小孙子,小家伙在她身边一路小跑着。斜阳西沉,暮霭四合,灰蒙蒙的河水闪着粼粼银光,乌鸦斜蹲在枝头,远远看祖孙俩走来,等他们走近时,又惊慌地飞走了。小孙子跑够了,玩够了,便牵着外祖母的手,依偎在她大腿上。他沸腾的血液渐渐冷静下来。突然,他开口问道:
“姥姥,你怎么能活那么久?”
“小坏蛋,你嫌我活得太久了吗?”
“啊,不是。可是姥爷为什么已经死了呢?”
“每个人的寿命都是不一样的。”
“我有一天也会死吗?”
“当然。不过那还早着呢。”
“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会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那么说,死也是件挺有趣的事。”
按照人类工作的特征划分,有“坐着”的人类和“站着”的人类。衍衡如同他所属的书斋型知识分子一样,他永远是坐着工作和生活的。他对古典文学有着特殊的禀赋,虽然没有时间钻研得很透彻,却从中得到了抽象思维的训练。他通过日积月累自学成才,虽然在理解上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误区,却修得了语言精炼的能力,掌握了用形式表达思想的技巧。古典主义的火炬在这个热情高涨的灵魂上洒下了瑰丽的光辉。他渴望行动,渴望胜利,想在怀疑和恐惧中打开一个缺口,向新的命运奔去。他愿意为唤醒中华民族的精神而大声疾呼,超越于一切纷争之上,敲响未来胜利的钟声。然而,当他用瘦弱的手臂举起他的思想抛入行动时,这种思想徒然震动了顽固保守的墙垣,又从墙上反弹到自身,压在了抛掷它的那个人身上。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类过去和现在的痛苦以及不公,思想永远被作为施虐者同时又是受虐者的人类所困扰。每当他临睡时,额头总显得疲惫不堪。他反复沉吟:
“人类的命运何其沉重!”
这种心情由一人独自担负是可怕的。衍衡丝毫没有那种过于方便的捷径,在海阔天空的梦幻光辉中减轻思想的负荷。他不能从这种命运中解脱出来,除非将人类生活的一切幻想全部清除。只有鸿影能一眼看清他的痛苦,并且分担他的重负。鸿影在他灵魂的阴暗中引来了火种,点燃了长明灯。鸿影鼓励他说道:
“我们的时代是艰苦的、残酷的,但对于强者来说,时代也是美好的。失败不会被我们接受,那么为什么还要胆战心惊呢?对于我们的信念来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都算不了什么。铭刻在我们思想里的是人类既定的命运。投身到大众中去吧,去表现他们的日常生活,老老实实记录下来。写这些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吧,写这些周而复始的平静岁月的史诗吧。哪怕最渺小的人也是无穷的源泉,每个人都是一个源头,他们都是生命之源。”
“一部这样的作品也许是美的,但并不能让那些落入深渊里的人们摆脱悲惨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