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邃而交错,眼袋松弛地垂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暮气。
但他依旧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像一杆老枪,昏黄的烛光映着他那张依旧阴鸷的面容,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会让人立刻忘记他的年纪,只记得他九千岁的名号是由多少人的鲜血与白骨堆砌而成。
魏忠贤的面前堆着一摞内阁送来请批的文书,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手指干枯,却异常稳定。
大部分文书他只是扫一眼便扔到一旁。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钱谦益。
下面还有一张,是钱龙锡。
理由大同小异,无非是“奉母命归乡省亲”“家慈体弱,望归侍奉”云云。
看着这两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东林领袖的名字,魏忠贤那张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他提起朱笔蘸饱了墨,在那两张条子上大笔一挥,各自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准”字。
魏忠贤放下笔,对着阴影处轻轻唤了一声:“朝钦。”
“义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倒在魏忠贤脚下,正是东厂掌刑千户,李朝钦。
魏忠贤看都没看他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皇爷快回来了,你这颗脑袋,想好怎么继续长在脖子上了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李朝钦浑身一颤,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将头伏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惶恐:“义父教训的是,朝钦……朝钦愚钝!”
“愚钝?”魏忠贤冷哼一声,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像是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愚钝的人在东厂活不过三天。你是聪明,但你的聪明还用错了地方。”
他将那两张签了字的假条,随手扔到李朝钦面前。
“看清楚了。钱龙锡,钱谦益,这都是属狐狸的,鼻子比狗还灵。他们闻到味儿了,知道皇爷这趟回来,京城要变天,要杀人,所以急着往家跑。咱家准了,是想让他们跑得安心一点。”
李朝钦看着那两个“准”字,心中一凛,却依旧不敢接话。
“咱家老了。”魏忠贤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天启爷和皇爷手里一把旧刀,磨了这么多年,砍了不少人,也该钝了。还能再砍几年,但终究是要回炉的。你还年轻,你不能只想着做一把旧刀的影子。”
李朝钦的心猛地一跳,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魏忠贤看着他的眼睛。
“揣摩上意,是大逆不道。”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但是,不揣摩死得更快!”
魏忠贤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给咱家想想,皇爷去陕西之前让咱家和田尔耕那条狗暗中查的是什么?”
李朝钦的脑子飞速旋转,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是……是勋贵!还有……盐商和漕运!”他嘶哑着声音回答。
“算你还没蠢到家。”魏忠沉点了点头,眼神中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意味。
“这就是皇爷磨刀霍霍准备下手的猪羊!皇爷这趟去陕西,亲眼见了人间地狱,心里那把火只怕已经烧成了燎原之势。他回来不是来歇息的,是来杀猪的!”
魏忠贤的身子微微前倾,阴影将他笼罩得更深,声音也压得更低:
“勋贵那帮废物,这帮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东西早就被抽了脊梁骨,现在一个个都是夹着尾巴的狗,不足为虑。皇爷真要动他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剩下的,就是盐和漕!”他的一根手指重重地戳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这两块才是烂到了根里,牵一发动全身!一头连着东南的财税,一头连着北方的民生,中间盘根错节,全是见不得光的烂账和人命!这里面的水深不见底!”
李朝钦听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给咱家听好了!从明天起,你把手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都放下,调集你所有的人手给咱家往死里查!盐!漕!这两条线!田尔耕那条狗也在查,但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他们是屠夫,只会大开大合地砍人!他们能查到罪,但查不透根!咱家要你做的是比他们更进一步!”
魏忠贤的声音陡然阴冷下来,充满了饿狼般的凶性。
“咱家要你比他们更狠,也要比他们更干净!狠,不是让你滥杀无辜,而是让你下手的时候心无旁骛!别说国公爷,就是天王老子牵扯进来,你也得把他的根给咱家连泥带土地刨出来!锦衣卫还在门口亮腰牌,你的人就该已经从地道进了人家的密室!”
“而干净,是手尾要利落!锦衣卫抓人或许会留下满地鸡毛,让那些言官御史抓着把柄嗡嗡叫。你要做的是让他们闭嘴!怎么让他们闭嘴?账本、书信,人证,或者是我们自己的证据,把罪证砸在他们脸上!田尔耕能给皇爷带回一颗人头,你就要给皇爷带回一颗人头,外加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和抄没回来的,一文都不少的银子!这才能叫处事果断,这才能叫处事得当!”
“皇爷要的,不只是一把杀人的刀,更是一把能刮骨疗毒,还能把刮下来的金子收进国库的利刃!你要做的,就是这把刀!田尔耕他们是锤子,砸烂一切,而你要做凿子,精准狠辣,一击致命,还要把里面的宝贝完整地给咱家撬出来!懂吗?
“懂……懂了!”李朝钦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脊椎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这是恐惧,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重重地磕下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嘶哑而坚定:“义父教诲,朝钦粉身碎骨不敢或忘!朝钦愿为皇爷赴汤蹈火,为义父分忧!”
魏忠贤这一次没有让他跪太久。
他亲自走下座位,伸出那只干枯的手,将李朝钦扶了起来,这个动作让李朝钦受宠若惊,几乎是颤抖着站直了身体。
“好孩子。”魏忠贤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
“你给咱家记牢了!”
“在皇爷面前,你可以贪财,咱家贪了一辈子,皇爷心里有数。你甚至可以跋扈,东厂的人不跋扈,还叫什么东厂?皇爷能容忍一条会咬人,会给自己叼肉回来的恶犬。”
李朝钦屏住呼吸,不敢错过一个字。
“但你唯独不能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魏忠贤一字一顿,字字诛心,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李朝钦的心坎上。
“你必须是一把‘刀’!”
“一把皇爷想用的时候,随时能拿得起;用起来的时候,锋利顺手;不想用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入鞘的刀!”
“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不能结交外臣,更不能试图去影响皇爷的决定!你的脑子只能用来想怎么把皇爷交代的事办得漂漂亮亮,而不是去想皇爷为什么要办这件事!”
“皇爷的念头,是天意!咱家跟了三代皇爷才悟出这么个道理。你,给咱家刻进骨子里!”
李朝钦脑海中炸响惊雷,他被震得心神俱裂。
魏忠贤是在教他如何生存,更是在警告他,如何才能不死。
“噗通”一声。
李朝钦再次跪下,这一次的叩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虔诚,都要用力。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敬畏,以及被彻底点燃的野心之火。
他知道,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的血雨腥风即将来临,魏忠贤不想让他再做阴影里的影子,而他自己,也要做那风暴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
两天后。
皇帝的车驾已经能遥遥望见北京城那巍峨雄壮的轮廓,夕阳的余晖给灰色的城墙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边,庄严而肃穆。
八千皇帝私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汇聚成一股沉闷的雷鸣,在大地上滚动。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
朱由检看着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眼神冷冽如冰。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已率众出京三十里相迎,此刻正策马恭敬地随侍在车驾旁。
“传旨。”朱由检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田尔耕的耳中。
“朕不入宫,直接去京郊大营。”
田尔耕心中猛地一震,回京不入宫,直扑兵营?
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让魏忠贤把他那份名单,还有你锦衣卫查的,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那些漕运上的麻烦事一并整理好,送到大营来。”
“是!”田尔耕的心脏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