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入寒冬腊月。
冰天雪地,万物萧索,这本是连老天爷都倦怠了的时节,农人缩在家中抗寒,百工歇业,就连最勤勉的战马,打个响鼻都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白霜。
盛京皇宫的暖阁之内,地龙烧得整个空间温暖如春,与窗外那片能将人骨头冻酥的酷寒仿佛两个世界。
然而皇太极的心,却似乎比窗外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他每日最大的期盼,便是探子们从各处传回的军报。
可自漠南蒙古那边传来一个个部落选择“听调不听宣”的归化消息后,自宣府、大同那边如同铁板一块,再也撬不开半点缝隙之后,坏消息便成了家常便饭。
皇太极的心也随着这天气,愈来愈冷。
今日的军报依旧如此。
一份来自前线的战报静静地躺在案上,后金军在一次小规模的攻城哨探中再次受挫,撞上了一处不知何时被加固改造过的堡寨。
损失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里藏着的钢针扎了满手血的憋闷感,却让整个大清的锐气在一次次微不足道的消磨中渐渐流逝。
坐在皇太极下首的范文程,脸上那份智珠在握的从容早已被深沉的无奈所取代。
陡然得到皇太极赏识之后,他绞尽脑汁,所献之策或阳谋或诡计,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可到了明国那位小皇帝那里却总是石沉大海。
不,甚至不能说是破解。
破解,是棋逢对手,你来我往,于腾挪闪转间见招拆招。
可那位崇祯皇帝的应对只能说是可笑又可怕——面对一切花哨招式,只是一拳。用无穷无尽的银钱,用那种令人费解,对麾下军民的绝对信任,凝成一股蛮不讲理的巨力将所有精妙的布局砸得粉碎。
一蛮破十巧。
范文程在心中苦涩到了极点。
“范先生,”皇太极终于开口,他的手指在面前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上,轻轻敲击着“山海关”。
“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法子?”
范文程躬身,声音艰涩:“陛下,以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我大清勇士无惧天下。但明国如今虽谈不上城坚炮利,但有孙承宗这老成谋国之臣坐镇辽东,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短期内,怕是难有突破。”
“是啊,孙承宗……”皇太极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阁内荡开,竟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明军的炮利,城坚,这些都是死物。朱由检那小子最大的倚仗,是他对孙承宗、对毛文龙、对满桂这些人的绝对信任。这份信任就是他最坚固的堡垒,也是他……唯一的罩门。”
范文程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
皇太极的手指终于从“山海关”上移开,仿佛一柄无形的刀缓缓划过地图,最终指向了北京城。
“咱们的刀,这次不砍城墙,”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某种残酷的快意,“要砍人心。”
范文程心中剧震,抬头看向皇太极。
皇太极站起身,踱了两步,胸中积郁已久的浊气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
紫禁城,文华殿。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本奏疏,揉了揉眉心。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沉闷。
皇太极的新花样,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
早朝之后,几封来自都察院言官的奏疏便被呈了上来。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先痛陈一番京城近日的某些“流言”,然后引经据典,从汉之韩信、唐之郭子仪,一路说到宋之岳飞,最终话锋一转,以“为江山社稷计”恳请皇上“警惕武将权重,防微杜杜渐”。
字里行间,句句是忠言,字字是血泪,但那矛头所指,即便再隐晦,也清晰地指向了远在辽东的孙承宗。
朱由检看着这些奏疏,心里甚至有些想笑。
这些言官就像是池塘里的鸭子,水面上起了点风浪,他们总是最先嘎嘎叫起来的。
他们或许没有恶意,甚至自以为是国之栋梁,殊不知自己只是别人投石问路时被惊起的那一群而已。
朱由检面无表情,只在奏疏上用朱笔批了三个字:“知道了。”
既不褒奖,也不申斥。始终保持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帝王姿态。
很快,第二波雪花接踵而至。
这一次,来的是魏忠贤,他屏退左右,呈上了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报。
“皇爷,”魏忠贤的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北镇抚司的人从漠南草原一个被俘的后金牛录额真身上搜出来的。那鞑子嘴硬,没等用刑就自尽了,但这东西老奴瞧着事关重大,不敢隐瞒。”
朱由检接过来,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函。
信纸的质地、墨迹的陈化,甚至连那上面的折痕都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他缓缓展开,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正是历史上无数次导致了忠臣身死,边关防线崩溃的“离间计”的翻版。
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孙承宗。
信的内容暧昧不清,只提了些“关外风雪,故人安好”、“昔日雅诺,未敢或忘”之类模棱两可的话,除了笔迹极为相似之外,落款的私印赫然是孙承宗早年间用过的闲章。
做得真是像啊。
朱由检摩挲着信纸,感受着上面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质感,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皇太极果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老路。
“东西留下,”他淡淡地说道,“此事,朕自有乾坤。”
魏忠贤不敢多问,叩首告退。
紧接着,第三波浪潮如期而至。
辽东六百里加急战报抵达京城。
孙承宗麾下总兵赵率教设伏大破后金阿济格部,此役明军以极小的代价斩首三百余级,缴获牛马甲胄无数,而后金军丢盔弃甲,狼狈奔逃。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
一时间,京城上下从贩夫走卒到王公大臣,无不交口称赞孙督师用兵如神,辽东大捷指日可待。
然而,在这片欢腾的声浪中,朱由检却敏锐地注意到,早先呈上那些奏疏的言官们,在朝会之上,眼神却变得更加忧心忡忡。
这计策有点意思.孙传庭战功如此显赫,威望如此之高,连皇太极的亲兄弟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这要是再和密信联系起来,是不是就有了养寇自重的嫌疑?是不是说明他与后金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
所有的证据链似乎都完美地闭合了。
流言是动机,密信是证据,而这场辉煌的胜利则成了催化剂,将一切都推向了一个最危险的结论。
……
朱由检召集了几位内阁大臣与六部尚书,将那封伪造的密信与辽东的捷报一同摆在了他们面前。
皇帝一言不发,只是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如寒潭深水,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这座帝国的大脑中枢此刻却像是一座被冰封的陵寝,沉默取代了平日里无休止的争论与议事。
那封来自草原的信函,此刻不再是一张薄薄的泛黄纸页,它像是一瓶被打开了瓶塞的剧毒,无形的气息弥漫开来,侵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最先接触到信函的是韩爌,他年迈的手有些微颤,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珠便猛地一缩,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仿佛什么都未曾看见,只是将信函默默地递给了下一个人。
信函在御前几案上,如同一道催命符,被一双双或干枯或丰润或儒雅的手传递着。
朱由检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流转,实则如鹰般锐利,将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捉、剖析、归档。
有人看到信函内容时,先是愕然,随即那双总是蕴含着忧国忧民神色的眼睛深处,迸发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兴奋光芒,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的慷慨陈词已在喉间翻滚,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只是将眉头皱得更深,将悲愤的表情做得更足。
兵部尚书满面涨红,呼吸粗重,手掌握成了拳,指节发白,他盯着那封信,仿佛要将它烧穿,这条魏忠贤的狗倒也算是个演技派。
自然,也有人是纯粹的惊慌失措。
几位资历较浅的大臣脸色煞白,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帽翅的边缘。
他们传阅信件时,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们既不敢相信孙督师会通敌,又不敢质疑这物证的真实性,更不敢揣测皇帝的心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
“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朱由检心中已有计较。”
他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皇太极这一招,倒也是帮他将一块巨石投入大明朝堂这潭深水中,炸出了一些潜藏在水面下的鱼。
皇帝故意长久地沉默着。
他修长的手指开始在光滑的紫檀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