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要再推演一次“总结陈条”。
这一次,是关于天津盐案。
他要站在毕自严的角度去思考,去剖析。
窗外,夜凉如水。
一个孤臣的身影被灯火拉长,映在墙上,稳定而坚决。
……
与陕西那令人窒息的沉寂截然不同,北地的宣府镇此刻正沉浸在一片喧嚣而生机勃勃的夜生活之中。
城门虽已关闭,但城内靠近市集的长街上却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篝火在空地上熊熊燃烧,映得半边天都泛着红光。
操着各种口音的商贩们还在扯着嗓子叫卖。
汉家商贩的摊位上,绸缎、茶叶、铁锅、白酒琳琅满目;而另一边,裹着皮袍梳着辫子的蒙古商人则将成捆的皮毛、风干的牛羊肉、还有一袋袋的奶疙瘩堆在地上,与人讨价还价。
空气中混杂着烤羊肉的焦香,劣质马奶酒的酸味以及人身上的汗味,形成粗砺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独特气息。
宣大总兵满桂就站在不远处一座箭楼的阴影里,像一头沉默的雄狮,俯瞰着这片属于他的领地。
他身形魁梧,穿着一身常服,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依旧让他周围的亲兵不敢大声喘气。
对于这位大明边将中的拔尖人物而言,他的为官之道要比孙传庭简单得多,也直接得多。
皇帝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折不扣。
这是纯粹的,军人式的忠诚,简单,却也最可靠。
当然,他也曾有过困惑。
比如不久前,皇帝一纸调令,便从他手中再次抽走了不少精锐骑兵,前后两次,总共加起来五千精骑,对于任何一个边镇总兵而言,都如同心头割肉。
然而,让满桂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是,仅仅过了两个月,他感觉自己的军队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更强了。
箭楼之下,便是他新设立的“镇北营”的营区。那些新兵,有附近卫所的汉民青壮,但更多的,竟然是拖家带口前来投奔的蒙古人。
原因?
满桂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喧嚣的夜市。
草原上,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被林丹汗和后金两拨人反复欺压,很多人真的是在吃着眼泪过活。
而一墙之隔的宣大边城,贸易却越来越兴旺,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地比草原上好上太多。
尤其是,当今皇帝推行的新军策,有一条简单粗暴到了极致——军饷,一月一发,从不拖欠!
当第一个月,那些新入伍的蒙古青年真的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或是几块碎银子拿回家时,所引发的轰动比任何花言巧语的招抚都有用。
能吃饱饭,能穿上布衣,还能按月领到真金白银的军饷。
这对那些在草原上挣扎求生的牧民而言,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于是,越来越多的蒙古青年带着自己的弓马,带着对未来的一丝希冀,跨过了边墙投入了满桂的麾下。
而那些看到了实实在在好处的汉家青壮,更是踊跃参军。
如今,满桂手上,不算那些老弱病残的卫所兵,光是能拉出去硬碰硬的实战部队,就已经扩充到了将近三万人。
这三万人,军心可用,士气高昂!
再加上外围那些尚能摇旗呐喊、充作疑兵的三四万边军……
他满桂,从未如此兵强马壮过!
他看着夜色中的宣府城,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在等。
等一个消息,等一个好的时机。
林丹汗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集结,即将对他的宿敌——科尔沁部落,发动一场决定性的突袭。
而满桂要做的,就是在林丹汗与科尔沁人杀得血流成河的那一刻,率领他这支饥渴已久的虎狼之师,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剔骨刀,精准地捅进科尔沁部落的后心!
他要将这个与后金勾勾搭搭、首鼠两端的墙头草部落彻底打残!打废!将其牛羊、马匹、人口,尽数掠来,充实宣大!
这将是他满桂,献给那位信任他的年轻皇帝的……一份厚礼!
一份真正的,用鲜血和战功铸就的回报!
满桂的目光再次落回了那片热闹的集市。
看着那些上一刻还在为了一点差价而吵得面红耳赤,下一刻又勾肩搭背一起喝酒的汉蒙商人,他的脑海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位年轻帝王在巡视宣大时,对他说的另一句,让他初听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日,皇帝指着类似的交易场面对他笑道:
“反复发生金钱关系,是增进信任的捷径。”
当时,满桂还不太明白。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活生生的一幕,他明白了。
当一个蒙古牧民需要用自己的羊皮去换汉人手里的铁锅和盐巴;当一个汉人商队需要靠蒙古向导才能安全地穿越草原。
当这种你来我往的金钱交易成了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时,所谓的蒙汉大防,所谓的世代血仇,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就变得
皇帝要的不仅仅是一座坚固的边城,他要的是用利益的丝线将这些曾经的敌人,一点一点地编织进大明的这张巨网之中,让他们再也无法挣脱。
想通了这一层,满桂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之情从胸中喷薄而出。
他再也抑制不住,对着这满城的灯火,对着这喧嚣的尘世,发出了发自肺腑的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粗犷而豪迈,在宣府的夜空中远远传开,压过了街市的喧嚣,也惊起了几只夜宿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