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虎丘山。
正是烟花三月,春色将江南浸染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山上的林木吐露出最嫩的绿芽,千岩竞秀,万壑争流,风景如诗,如画,如梦。
但这如梦的景致,今日却被一股灼热的正气所冲撞。
山风从太湖的方向吹来,掠过层叠的飞檐和古老的剑池,本该是清冽而湿润的。可今日,这风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燥意,像是无数颗年轻焦躁无处安放的心在共同吐息。
复社领袖张溥、张采,在此地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匡时文会”。
“匡时”,匡正时弊。
好大的名头,好大的气魄。
应者云集。
江南数府的年轻士子们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足足有数百人之多。将那块传说中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千人石,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身着青白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人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自矜,与怀才不遇的愤懑,两种神情交织,化作了随时可以为道义而燃烧的激昂。
文会的最高潮,张溥登上了千人石。
他很年轻,面容清瘦,双目却亮得惊人,站在那块巨大的磐石之上,衣袂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化身成了千百年前那位舌灿莲花的生公。
张溥不需要讲稿,因为那些话早已在他胸中酝酿了千百遍,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
“诸君!”
他的声音清朗而富有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开场白说得堂皇正大,引来一片叫好。
张溥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转为悲愤,如杜鹃啼血。
“然!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短短一年余,所作所为却是倒行逆施,弃文崇武,逆天而行!我等士人立于天地之间,岂能坐视道统沦丧,坐看江山倾颓!”
他伸出三根手指,如同三柄指向紫禁城的利剑。
“其罪一,曰‘乱道’!自太祖高皇帝开科取士,三百年来,殿试乃我等寒窗士子鱼跃龙门之唯一正途!然今上,竟迟迟不开新科,断我等晋身之路!反在京师设立所谓‘格致院’,招揽工匠,推崇奇技淫巧!此乃以术乱道,以末代本!长此以往,圣贤之学将不存,君子之道将不彰!”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所有士子心中最痛的地方。
他们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吗?皇帝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
人群开始骚动,愤怒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张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手臂一挥,声音愈发激昂。
“其罪二,曰‘失德’!君者,当行仁政,怀天下。然今上却酷政暴虐,视人命如草芥!无故兴大狱,轻易诛杀宗室藩王,屠戮朝廷重臣!陕西秦王、前朝首辅周延儒,乃至不久前刚刚传来的兵部尚主王洽之案……桩桩件件,血流成河!此等行径,与桀纣何异?有违仁君之道,是为失德!”
“其罪三,曰‘逆祖’!”张溥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感染力,“我朝祖宗成法,与民休息,藏富于民。然今上,竟设立所谓‘皇家总商社’,以皇权之尊,行商贾之事,垄断海贸,与天下商人争利!更甚者,强推‘官绅一体纳粮’,此举名为公平,实为搜刮!竭泽而渔,破我大明三百年之祖制!是为逆祖!”
三大罪状,每一条,都字字诛心,直指这江南士林的命脉与脸面。
台下那数百名本就因科举无期而躁动不安的年轻士子,此刻像是被扔进了一把火的干柴,瞬间熊熊燃烧了起来。
“乱道!失德!逆祖!”
“暴君!此乃暴君行径!”
“我等读圣贤书,岂能与此等君王共存?!”
激愤的情绪如同瘟疫,迅速蔓延。当场便有一名面色涨红的年轻士子,拔出怀中匕首,划破手指,以血在自己的白衫上写下几个大字——
“清君侧,尊孔孟!”
这几个字,像一句拥有魔力的咒语。
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高呼着,嘶吼着,仿佛自己是背负着整个天下命运的殉道者,正准备奔赴一场神圣的战争。
而在文会现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穿着普通但眼神精明,一看便是商号大管事模样的人,正趁着这片混乱悄无声息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叠叠早已印制好的册子。
册子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五个血红的大字——《虎丘泣血疏》。
他们如同黑夜中的影子,将这些册子悄悄塞到那些情绪最激昂的士子手中,或是直接散落在人群里。
纸张在山风中飞舞,如同白色的蝴蝶。
但这些蝴蝶,翅膀上沾染的,是足以燎原的火种和致命的剧毒。
一夜之间,这篇洋洋洒灑文采斐然,将皇帝描绘成千古暴君的檄文,随着这些四散而去的士子,传遍了整个江南。
江南的风,开始变了味道。
……
绍兴,夜。
穿城而过的河道,在夜色中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蟒。
岸边的酒楼茶肆早已打烊,只有几盏挂在船头的灯笼,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一艘画舫,静静地泊在最幽深僻静的河湾里。
这艘船从外面看与寻常的游船并无二致,甚至显得有些陈旧,但若能掀开那厚重的船帘,便会发现,里面是一个与简陋外表截然相反的世界。
江南八大盐商中最有权势的几个核心人物,正在此密会。
没有歌姬,没有美酒,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天津的消息如同快马送来的催命符,早已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各个盐商在那里的分支管事的人头,那些被抄没堆积如山的财富,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位年轻帝王不加掩饰的杀意。
坐在主位上的是汪宗海。
这位平日里跺一跺脚就能让大明江南盐价为之震动的枭雄此刻面色灰败,眼神浑浊,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
“完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天津卫的账本,分号的人证……锦衣卫的密探,恐怕早就把我们的根子都摸透了。”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他来江南,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汪宗海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来收尸的,收我们的尸,抄我们的家!我们……没有退路了!”
“退路?”角落里,一个较为年轻的盐商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压抑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汪老,我们还能有什么退路?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跑到海外那些蛮荒之地,去做连祖坟都拜不了的孤魂野鬼?然后把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这万贯家财,留给他朱家的小儿,让他拿去养兵发饷,再来对付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眼中闪烁着被逼到绝境困兽般的疯狂凶光。
“我不甘心!”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四个字。
“与其像狗一样逃走,最后客死异乡,我宁可死在江南!死之前,我也要从他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他朱由检一起下去!”
这番话,如同火星落入了火药桶。
它瞬间点燃了船舱里所有人心中的凶性。
是啊,他们是谁?他们是江南的盐商!是靠着舔刀口玩弄权术在官府与私枭之间游走,才创下这份家业的狠角色!
他们骨子里,就流淌着赌徒的血液!
“说得好!”另一位盐商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轰轰烈烈地赌一把!赌赢了,我们还是江南的主人!赌输了……也绝不能让他好过!”
绝望,催生了最极致的疯狂。
共识,在这一刻达成。
“好。”汪宗海浑浊的眼中燃起了一丝凶狠的光芒,“既然大家都有这个胆气,那我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羔羊,而是要吃人的狼!都说说,怎么才能送这位年轻的陛下……上路!”
最后半句话他说得又轻又慢,仿佛怕惊动了窗外沉睡的河水。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
“直接动手,行刺!”最先开口的,还是那个眼中闪着凶光的年轻盐商,“我们养的那些亡命徒,平日里为了抢盐道,连官兵都敢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钱买不来的命!”
“蠢货!”一个蓄着山羊胡,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商人立刻反驳道,“那是下下之策!天子出巡,护卫何等森严?锦衣卫、大内禁军,层层叠叠,水泼不进!派几个亡命徒去不过是白白送死,还会立刻暴露我们。到那时,不等他查账,我们九族都得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