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沧州至德州,二百里官道。
虽说暖春将至,但连接北直隶与山东的这片广袤平原,却依旧是一片枯黄与灰败的主色调。
风是硬的,从西北旷野的方向刮来,带着刮骨刀般的凌厉,卷起官道上经年累月的尘土,打在人的脸上像是细碎的砂纸在无声地摩擦着肌肤。
队伍的中央的马车,车轮用厚厚的皮革包裹,碾过坑洼不平的官道只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天子的车驾。
没有明黄的仪仗,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无言的威慑。
又行进了两日,途中在东光县短暂休整之后,这支钢铁与人流组成的洪流终于抵达了山东的北大门——德州。
德州知州,连同提前在此等候的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率领德州府一应官吏,早已在城外十里的长亭跪迎。
远远望去,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跪着一大片绯红与青绿的官袍。
他们的姿态比在北直隶境内见到的任何一级官员都要恭敬,都要标准,从跪地的角度到叩头的响声,再到山呼万岁的语调,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无可挑剔。
皇帝的车驾却没有停。
车队就这样从他们身旁径直驶过,卷起的烟尘扑了他们满头满脸,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擦拭一下。
只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直到整支队伍的尾巴都消失在德州厚重的城门洞里,才敢颤巍巍地起身。
……
夜。
德州驿馆之内早已被锦衣卫和京营新君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夜枭都休想飞过屋檐。
驿馆最深处的一间正房,门前的廊下挂着两盏灯笼,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将站在门外等候的两个身影投在紧闭的门扉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新任户部右侍郎侯恂,与兵部职方司郎中杨嗣昌,一前一后站在这廊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北方的三月天,到了夜晚凉意依旧逼人。
侯恂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官袍,他其实感觉不到冷,却能感觉到另一种更刺骨的寒意,正从心底深处绵绵不绝地冒出来。
这一路,从京师到霸州,再到眼下的德州,不过短短十数日,却比他过去半辈子在官场上经历的浮沉都要来得惊心动魄。
他,侯恂,侯玄翁,出身无可指摘的东林世家。
他的父亲侯执蒲官至太常寺卿,乃是万历朝的东林元老,在惊心动魄的“国本之争”中,为拥立先帝朱常洛几乎将整个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是天下士林清议的标杆人物。
他的弟弟侯恪同样是江南复社的中坚,被视为东林阵营的后起之秀。
侯氏一门从里到外,从血脉到精神,都深深刻印着两个字——“东林”。
他们的政治生命,他们的家族荣辱,他们的声望人脉,都与东林党的兴衰起落完全捆绑在一起。
而当今天子讨厌东林党。
这一点,如今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从周延儒的九族,到现在躲在江南不敢回京的钱谦益和钱龙锡,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杀机。
所以,侯恂怕。
他怕得每一天都像是走在刀尖之上,惶惶不可终日。
可偏偏皇帝对他的态度,又暧昧得令人捉摸不透。
他一个刚刚因罪被黜的霸州兵备道,竟被破格提拔为户部侍郎随驾南下。
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宠,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煎熬。
这一路行来,眼看着皇帝用粗暴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君王体面的方式,将一个个州县官府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撕得粉碎,将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满口圣贤的士绅官吏逼得丑态百出。
以侯恂这么多年所受的圣贤教诲来看,他看不起,甚至打心底里鄙夷这种手段。
太粗鲁,太野蛮,完全不符合王者以德化人的仁君之道,更像是个……刚从市井里杀出来,只懂用刀的粗鄙武夫。
但有一个念头却像一条毒蛇一样,在他心底最深处反复撕咬,让他痛苦,让他挣扎,却又不得不日复一日地承认——
皇帝,他妈的是对的!
而且是,全对!
这一切都活生生地告诉他,大明这座煌煌殿宇,其梁柱早已被蛀蚀腐朽。而啃噬这社稷栋梁的固然有朝中蠹虫,可他侯恂所代表所维护的这天下士林,分走的份数也绝不在少数。
过去,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阉党!
天启年间,他因弹劾魏忠贤而被罢官去职,与无数东林同道一同经历了那段最黑暗的岁月。那种共同受害的经历极大地强化了阵营内部的凝聚力,让他们坚信自己代表着正气,代表着公理。
可现在,阉党的头子魏忠贤就像一条宠物狗一样跟在皇帝身后,而皇帝的刀,却精准地砍向了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
侯恂不止一次在人群中看到魏忠贤那张苍老而浮肿的脸。
每一次看到,他心中的恨意都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但如今这股纯粹的恨意里,却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究竟谁,才是大明真正的蠹虫?
……
站在他身旁的杨嗣昌同样沉默着。
如果说侯恂的内心是翻江倒海的风暴,那杨嗣昌的心便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无波,内里却藏着彻骨的寒意与警醒。
他杨嗣昌无党无派。
更准确地说,是两边都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父亲杨鹤当年就是被魏忠贤一脚踢出官场,罢官回乡,杨家与阉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去年,侍郎郭巩被贬谪发配,他杨嗣昌不过是出于同乡之谊,将地方百姓对此事的真实反应如实上奏,结果却捅了东林的马蜂窝。
给事中姚思孝等人立刻上折子痛骂他,说他是阉党!
所以,杨嗣昌也是内心忐忑。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这位气息不稳的东林世家子弟。
一道无形的墙壁在两人之间悄然筑起,隔着派系隔着恩怨隔着彼此截然不同的过往。
只是,今夜,这沉默却又诡异地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皇帝为何要将他们二人一并召见?所为到底何事?
门扉紧闭,隔绝了圣意,也隔绝了答案。
……
终于,当王承恩躬着身子彻底融入殿外的黑暗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踩着他留下的无痕路径走了进来。
皇帝看着走在前面侯恂。
年届四十一岁,正是一个男人心智与阅历都臻于巅峰的年纪。
今夜,侯恂穿着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眼神沉静,从表情上看无懈可击。
然而那宽大袖口边缘极其轻微的颤抖,却如同一只受惊的蝶,出卖了他内心翻涌的巨浪。
为臣者不怕皇帝发怒,不怕皇帝赏赐,最怕的,是皇帝在深夜里这般静静地等着你。
这代表着皇帝已经想了很久,想得很透,而你对他而言,或许是一枚棋子,或许是一柄刀,但绝不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臣子。
今夜的召见绝非寻常,侯恂心中明镜似的,但他猜不透,所以只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心底,以不变应万变。
跟在他身后的杨嗣昌身形挺拔如一杆标枪,即便是在微躬着行礼的姿态下,那股锋锐之气也未曾收敛分毫。
相较于侯恂的藏,杨嗣昌的露更为明显,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那不是纯粹的紧张,而是混杂着紧张兴奋与渴望的复杂情绪。
他可以被整个朝堂排斥,但他不怕风险不怕刀山火海,他唯一怕的是被这位执剑的君王彻底遗忘在剑鞘里,直至锈迹斑斑。
两人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平身。”
皇帝的声音很平淡。
两人谢恩起身,垂手肃立,头颅比平日里垂得更低。
皇帝的目光从杨嗣昌挺直的脊背上扫过,没有停留,最终,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在了侯恂的肩上。
“侯恂。”
“臣在。”侯恂的心猛地一跳。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烛光将他更多的面容照亮,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簇摇曳的火苗,也映着侯恂那张竭力保持平静的脸。
“知道朕为何还留你,而且,还要用你吗?”
声音依旧平淡,但这个问题太大了,也太私人了。
答得好,是天恩浩荡;答得不好,便是君心难测,万劫不复。
侯恂的大脑在刹那间完成了千万次的推演。说自己忠君体国?空泛。说自己才华出众?狂妄。说自己能为君分忧?不知所指。
最终,他选择了最具体最安全也最能彰显自己忠君的答案。
侯恂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委屈:“臣……惶恐,实不知天恩浩荡若此。若斗胆揣测,或许是因臣在归德府家乡力劝族中尊长一体配合朝廷‘一体纳粮,官绅纳田’之新政?”
说出这句话时,侯恂的心中宛如被刀割般淌着血。
“一体纳粮”四个字说来轻巧,可对他这个世家子弟而言无异于背叛。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他拿出父亲侯执蒲昔日的声望,拿出自己未来在朝中的前程,半是劝说半是强压地让族中那些叔伯长老们吐出本该优免的田赋时,祠堂里的气氛是何等冰冷。
那些平日里对他赞誉有加的族老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肖子孙。
有人当场拂袖而去,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了祖宗,是个家贼。
他几乎是被戳着脊梁骨将这件事给办了下来。
但侯恂赌的,是未来。
他赌的是皇帝这把刀迟早要挥向积弊深厚的河南,与其到时候被动地清算,血流成河,不如自己先割下一块肉来主动献上。
这既是向皇帝输诚,也是想为侯氏一族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留下一线生机。
皇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侯恂说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才泛起一丝波澜。
他微微摇了摇头。
侯恂的心沉了下去。
“这,只是其一。”皇帝缓缓说道,“更大的一部分,是因为你不是个读死书的腐儒。你知道审时度势,更难得的是,你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个人物。”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让侯恂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
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赌对了。
……
皇帝的夸奖如三月春风拂过侯恂的心头,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品味这风中的暖意,风向却在顷刻间化作了凛冽的寒冬。
皇帝挺直了身子,那份略带慵懒的审视姿态消失不见,君临天下的威严扑面而来。
侯恂心中一凛,不解其意,一旁的杨嗣昌更是屏住了呼吸。
两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场。
“你们觉得,”朱由检不再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我大明立国二百余年,江山传至朕手,为何如今会陷入财政之绝境?以至北虏叩关,流寇四起登基之初,朕连犒赏三军的银子都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