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山神是个不会说谎的人。</p>
或者用五条的话来形容，是个直言不讳的人。</p>
他不会巧言令色曲意逢迎，甚至也不会为了让别人好受些而婉转表达。</p>
比如他曾在议事会上直截了当指出某个土地神非要祭拜的信徒献上更多供物并非为了抗衡天灾降临，而是为了中饱私囊，贪图享乐；也曾对因与妖物战斗受伤的虎杖讲出“不要因为自己打赢了几只小妖怪就觉得自己是合格的守护兽了。”</p>
当然，那之后他与五条激辩一番“怎么派还没长大的孩子去面对那么危险的邪祟”则是后来盘星山神说漏嘴，虎杖才得知的。</p>
但他总是毫不留情把其他人千方百计想绕开的“事实”扯到台面上这一点，给他落下了“不近人情”的评价。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毒舌。</p>
“我只是依据事实而已。”被五条打趣说到风评不佳的时候，白峰山神淡然回道。</p>
依据事实，约束自身。这些的前提，其实是祖母——也就是初代白峰山神——告知七海的“承担责任，恪守职责”。</p>
归根结底，这席话约束的仅有七海建人自身。</p>
而在此番与虎杖悠仁再会前，七海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擅长说谎的人。</p>
一个谎言挖出的洞，则需要另一个谎言去填补。等到真相千疮百孔，也就失去了最初的样子，无从追溯。</p>
就好比现在，面对虎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白峰山神？”的质问，他也能面色如常地边往炉子上放一壶热水，边对答如流：“跟虎杖君想的一样，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打算处理好了再跟你相认，毕竟不想给你添麻烦，不然还得跟五条解释半天。”</p>
白峰山神不会说谎。窝在沙发里的虎杖撇撇嘴，想来这几天，七海也确实没说过自己不是白峰山神，只是绕着圈子说了些糊弄的话，如果是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论上他对自己性格的了解，也合乎逻辑。</p>
“那我天天傻乎乎出去找，不也挺危险……”虎杖顿一下，又补上一句，“我不是埋怨七海海，就是……稍微有点儿不满。”</p>
“对不起。”意料之外，得到的是七海诚恳的道歉。</p>
七海盯着水壶壶嘴逐渐冒出的热气，又解释道：“是我考虑不周，虽然我让鹰一直盯着虎杖君……我还是太小看虎杖君的决心了。”</p>
虎杖这才想起那只盘旋的鹰，“啊……所以我偷偷去了哪些地方，七海海其实一清二楚……”</p>
“嗯……没忍住还数落了你几句。”</p>
“可恶，要不是我鼻塞，也不会兜兜转转这几天……”虎杖把手抱在胸前，尾巴不满地竖直，连耳朵毛都立了起来，“那你见面那天就认出我来了？”</p>
“认出来了。虽然你也长高了不少。”水烧开了，在水壶发出鸣叫前，七海就提起了水壶，待水冷却一些，就往料理台上的杯子里倾倒起热水。</p>
难怪看到我变成老虎也那么冷静啊……仔细回想起来，各种蛛丝马迹导向的答案显而易见，虎杖不过是被心急蒙蔽了双眼。</p>
七海走到虎杖近前，把杯子塞进他手里。暖乎乎的牛奶里加了鸡蛋，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味。</p>
“本来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但刚才战斗应该消耗不少，所以我做了热蛋奶酒，只加了一点儿白酒……”说完，七海在虎杖旁边坐下。</p>
沙发狭窄，他们的肩膀碰在一起，像往年朱明祭坐在庭院的廊下聊天时，虎杖总故意挤过去贴着七海那般。</p>
摆摆尾巴，虎杖抱着杯子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好像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有一丁点儿辣，更多的是甜。这次的温度刚好，顺着喉咙灌进胃里，让虎杖的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p>
“那天……捡到虎杖君的那天，我脑子里也乱糟糟的，你还发烧了。”七海双手交握，见虎杖小口嘬着蛋奶酒，就自顾自讲了起来，“……做了些紧急处理，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好转，当时也没来得及思考等你醒了该怎么跟你说。结果你醒后好像没认出我，我就顺着你的话答了些有的没的……抱歉……”</p>
“七海海不是为了保护我吗？不用道歉。”虎杖喝得有些晕乎乎，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因为太暖和。“不过……不过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把肩膀又往七海那边靠了靠。</p>
七海还没空换掉衬衫，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他绞紧手指，又松开，“你问吧。”</p>
“西峰是怎么回事？解决了吗？”虎杖嚅嗫一下，“……我是不是……闯祸了？”</p>
竟是从这里开始问，这孩子的心性果然还是老样子。</p>
“白峰山的诅咒是真的，那里就是雪女以前的村落所在……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尽各种办法要冲破我祖母设下的结界，所以吸引了很多动物越过注连绳去帮她……除非有缺口，不然结界就只能单向通行，动物们困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也就成了那些尸骸。”</p>
七海侧过头，发现虎杖还盯着自己，他最关心的依然是自己究竟有没有酿下大错。眨了眨眼，七海抬手摸摸虎杖毛茸茸的耳朵，指尖安抚地在他耳后挠挠，“放心吧，我加固了结界，虎杖君请不要担心，不会有问题的。”</p>
虎杖松了口气，忽而又想起晕过去之前听到七海讲了句奇怪的话，但那好像是自己在七海读的书上看到过的句子。看着七海坦然的神情，一时之间虎杖觉得可能是自己记忆混淆，便问了另一个更在意的问题：“七海海要解决的事情是什么？说什么不想给我添麻烦……”</p>
这个问题不出七海所料，他不缓不急说道：“你也察觉到了吧？我的神力在减弱。”</p>
是当初虎杖没好意思问的事情，他点点头。</p>
“其实白峰村的村民几乎都搬走了，神性本就是信仰塑造的东西，所以我……就快变成普通人了。”</p>
“普通人？”虎杖的瞳孔变得圆溜溜的，这个概念在他心中还很模糊。</p>
七海托着下巴，思考如何言简意赅地阐明，“普通人……凡人……怎么解释呢，因为祖母的原因，灵力可能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但会经历生老病死，寿命也就几十年……没办法像五条先生或者虎杖君那样活很久很久……但这个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p>
“所以……你给五条老师的信里写到‘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是这个意思？”</p>
“可以说是这个意思，不过更多是指今年冬天过了之后，白峰村就不会有居民了，我也不用每年冬天回来加固结界。”七海点点头，看着虎杖艰难地消化种种信息，又继续说道：“虎杖君还有最想问的吧？”</p>
“我……”虎杖把手指扣进杯子的把手里，目光凝固在杯中所剩无几的液体上，脸颊发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