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铅灰云团覆盖，风撞得窗玻璃咯咯作响。日光晦暗，暴雪的预兆已经过于明显。</p>
七海合上窗户外侧的防风木扉，扣紧固定件，顶着风拽紧衣襟拉开木屋的门。风撞在门上，呼啦啦涌进来，七海压上身体的重量才成功把门扇关闭。</p>
他抚平自己被吹乱的头发，脱下手套，转身就看见精神饱满的虎杖已经穿戴整齐，做好了出门的准备。</p>
“今天的风已经很大了……说不定暴雪会提前。”七海平静地描述着天气，但并未直接提议虎杖不要外出。他深知阻止的话语并不会奏效。</p>
围巾盖住虎杖半张脸，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防风护目镜架在额头，室温让他的鼻尖沁出一层细汗。可能是昨晚在起居室坐了太久，鼻塞去而复返，这是目前最困扰他的事情。</p>
“但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双眼睛眨了眨，没有动摇，“七海海也说了我是个义无反顾的人。”</p>
但不是让你在这种场合像块顽石般执着啊。七海深吸一口气，“那至少，请别忘记卫星电话。”</p>
虎杖拍拍胸前的口袋，“放心吧，带上了，GPS定位也打开了。”</p>
刚关上的门又被拉开，呼啸的风中，七海又叮嘱道：“记住，请不要去危险的地方……”</p>
风声太大，他不知道虎杖有没有听清，冰冷的空气灌进眼眸里，他费劲地眯起眼，目送虎杖远去，直到少年的身影在视线里变成一个黑点，才折返室内。</p>
厨房的水槽里摆着两只杯子，其中一只里还盛着满满当当的咖啡。为了给虎杖提神好不容易在储藏室的柜角翻出半袋咖啡粉，虽加了不少糖和奶，少年依旧觉得太苦，以致于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到一边，而后在七海“果然还没长大嘛”的感叹里皱起了整张脸。</p>
等到意识过来，七海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端起虎杖的那只杯子，用唇贴着虎杖曾喝过的位置抿了一口剩下的咖啡。</p>
糖和奶果然加得有些多了，但咖啡粉亦受潮太久，尚且甜腻却难掩喉头泛上的苦味，还未冰冷但盖不住失温溢出的酸涩。七海缓缓倾斜手腕，浅褐色的液体就自杯沿垂下一条细线，渐渐覆盖了整个水槽底部。</p>
今天是第四天，只要虎杖不莽撞行事，再过一日，一切就可以结束了。</p>
只要虎杖不莽撞行事。</p>
没来由的不安整日都萦绕七海心头。强压这种烦躁的心情，他依旧细致处理完了所有计划中的事情，如同一向擅长的那般。</p>
待到黄昏时分，虎杖却还未回来。七海已经又坐回沙发里翻开他那本卷角的哲学书籍。</p>
壁炉的热度令紧闭的窗玻璃凝上薄薄水雾，紧闭的防风木扉遮去了室外的光景，略显昏暗的室内只有一盏七海打开的落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在墙上映出男人捧着书的孤独影子。</p>
他读不进半个字，只是盯着文字间的标点符号，脑子里细细回忆前几日虎杖去过哪些地方。</p>
根本不需要什么卫星电话或GPS，虎杖去了哪里他一清二楚。包括虎杖已经悄悄去过自己再三提到的险地也瞒不过他，只是因为少年并未遭遇什么危险，他便在对方闪躲的眼神中缄口不提。</p>
就好比现在，只要闭上眼，虎杖在雪地中前行的身影就如同全息影像般清晰浮现在他脑海里。要做到这点，目前还是很容易的。</p>
那个方向是……西边的山峰。七海睁开眼，叹了口气。</p>
只要虎杖不莽撞行事……怎么可能呢？</p>
他站起身来，合上书丢在沙发上，向阁楼走去。</p>
一只鹰在虎杖的头顶盘旋，翅羽随着寒风轻轻抖动，刀刻般的锐利眼神如影随形般盯向少年。</p>
鹰是留鸟，亦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在猎物稀少的冬季出现于此，倒也不算奇怪。只是……这样阴沉的天气，并不适合捕猎，它投于虎杖身上的，也并非看猎物的眼神。</p>
但虎杖顾不上思索什么鹰的行为逻辑。天色已然晦暗，风吹得他在雪地中寸步难行，他将身子尽量缩成小小一团，才能减少些风阻，艰难跋涉。</p>
所有计划中的路线都找过了，其实他心中也早有预感自己终将一无所获。</p>
他不甘心。</p>
他怎会甘心？</p>
只有地图上被七海圈出来的左侧——也就是西边的山峰，还未去过。</p>
其他七海提过的险地他前几日已悄悄去过，尤其是晚归的昨天，还差点儿滑下山崖。他没敢如实告诉七海，但回去时确实挨了几句训，只不过七海好像仅仅苛责了他回去太晚这件事。</p>
所以虎杖笃定，去一趟西侧的山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湍流又如何？自己又不是不会游泳，最多回去晚了再被七海念叨几句。</p>
越过一小段低矮的地势，沿着陡峭的山体手脚并用地爬行一段，视线忽然开阔起来。映入虎杖眼帘的，是朝山崖尽头绵延而去的注连绳[1]。</p>
褪色的草绳长得像没有边界，将一块看起来久未有人踏足的覆雪之地隔出。除了延伸向雪峰的纯白，没有什么湍流。也看不出有何其他特别之处。</p>
虎杖站在注连绳这端，拉下围巾，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气中。</p>
盘旋的鹰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影，只有他一人站在茫茫白雪中，面对被风吹得摇摆的之字形御币[2]。他当然知道注连绳是用以界定神圣之物，在望月山也见过不少，包括当年他未能踏出的山界前也是挂着这样的玩意儿。</p>
如果根本没有什么危险的湍流，那七海是骗了自己吗？虎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发出的声响在鼓膜里盖过了呼啸的风声。难道跨过这道注连绳，才是白峰山神真正的神域？</p>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那秸秆编制的绳端。</p>
很奇怪，残留的神力只是勉强维持着此界与彼界的平衡。</p>
白峰山神那日离去的背影浮现在虎杖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自己要找的答案就在彼端？</p>
回过神来，虎杖已经抓住了注连绳。</p>
他没有被那神力抵抗。但发朽的草绳在他掌心骤然断裂。</p>
巨大的怨气忽而从平整的雪地中升起，凝成扭曲的黑影。覆满白雪的大地颤抖着，雪面龟裂开来，无数动物的尸骸自其中缓慢站起：兔子、鹿、松鼠、熊……俱是残破的模样——表皮腐坏、肌肉与骨骼外露。它们先是呆愣般立在原地，而后随着不知何种生物自何处传来的一声长啸，齐刷刷用空洞的眼眶看向了虎杖，扭动的骨头发出渗人的咯咯声响。</p>
不对，这注连绳与其说是为了不让人踏入其内，倒不如说是为了关住什么。</p>
面对过诸多妖魔与邪祟的虎杖并未乱去阵脚，他扯下围巾帽子和手套，俯低上半身，双手化作虎爪，发际生出虎耳。</p>
他皱起鼻子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声咆哮，进入了半兽化的战斗状态。</p>
如山的尸骸向虎杖在注连绳上造出的缺口接踵涌来，少年挥动利爪，将面前的一切用力撕裂。严寒保留下了这些动物半残的血肉，一时之间纯白的雪地上洒满了暗色的血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