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个滴答声都敲在宋亚轩紧绷的神经上,却又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磨出了一惯性。他在这个名为“深海恐惧”的牢笼里,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脆弱植物,凭借着本能和对光、对温暖的微弱渴望,逐渐地,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为自己划出了一片无形的、小心翼翼的安全区。</p>
那个堆着杂物的角落,是他的初始堡垒,是他的退守之地。几个厚实的空纸箱被他巧妙地堆叠,形成一个半包围的结构,足以遮挡大部分来自店门和主要活动区域的视线。刘耀文给他的那条旧毯子,灰色的,材质不算柔软,但很厚实,被他叠得四四方方,放在最干净的那块纸板上,成了他唯一的“床铺”。旁边,那个边缘有个小豁口的白色小猫碗,是他与这个世界物质联系的纽带。</p>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勉强透过厚重的玻璃门,以及每个傍晚,当街灯次第亮起,刘耀文会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将食物放在碗里——有时是冰冷的馒头,有时是温热的白粥,偶尔,会有一个看起来就格外甜的、表皮油亮诱人的豆沙包。这些食物简单,甚至算得上粗糙,但对宋亚轩而言,它们是维系生命的能量,也是这个沉默人类给予的、不带解释的施舍。</p>
他依旧害怕刘耀文处理鲜鱼的时候。那是店里最具攻击性的时刻。寒光闪闪的刀具,鱼鳞被刮落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唰唰”声,以及最让他恐惧的——内脏被掏出时浓郁的血腥气。每当那时,他会把自己缩在堡垒的最深处,用那条灰色毯子紧紧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声音和气味,或者,假装无比专注地研究地板上一道蜿蜒的裂纹,数着上面细微的颗粒,直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被更浓郁、更具覆盖性的果木熏香取代,仿佛一场无声的暴风雨过去。</p>
但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他隐约觉得,刘耀文似乎……有意无意地,缩短了那个血腥的过程。动作更快,更利落,或者,会选择在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时,才去进行那项工作。又或者,仅仅是他自己,在绝望的浸泡中,稍微适应了这无法摆脱的刺激。</p>
除了那个角落,他还悄然“占领”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他在一次长时间的、警惕的观察中发现的宝藏。下午三点左右,当太阳西斜到一个特定的角度,会有一小片菱形的、金灿灿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户上某个不起眼的缝隙,像舞台的追光,精准地落在离操作台最远的那个空置熏柜旁边。那里干燥、温暖,远离水源和刀具,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背对着刘耀文通常忙碌的区域。坐在那里,他可以看到整个店的大部分情况,却不必直接面对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p>
第一次尝试挪到那里晒太阳时,宋亚轩紧张得手心冒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溜过去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耳朵竖得高高的,全身肌肉紧绷,时刻准备着在听到任何呵斥或不满的动静时,立刻弹回自己的角落。但刘耀文只是在他移动的瞬间,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给架子上排列整齐的熏鱼刷上深色的酱料。刷子划过鱼身,发出均匀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他言。</p>
于是,这成了默许,成了一个无声的契约。</p>
从此,每天午后,当那片金色的、带着温度的光斑准时出现在地板上,宋亚轩就会抱着他的灰色薄毯,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悄悄地窝过去。他会先用手试探性地触摸那片阳光,感受指尖传来的暖意,然后才整个身体蜷缩进去。</p>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仿佛具有实体,轻柔地抚过他冰凉的皮肤,渗透进似乎永远带着深海寒气的骨骼,驱散了店里始终萦绕不散的、属于腌制品的阴冷潮气。</p>
他会舒服地眯起眼,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一只真正在打盹的、卸下防备的猫,偶尔甚至会在那令人沉醉的暖意中,迷迷糊糊地小睡片刻。这是他一天中最安心、最接近在深海故乡里随波漂浮、无忧无虑的时刻。</p>
这片光,是他黑暗囚笼里,偷来的一点虚假的自由。</p>
刘耀文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p>
他看着那个来自深海的小精灵,从一开始的惊弓之鸟,浑身写满警惕与恐惧,变得稍微放松,肢体语言不再总是紧缩的状态,甚至开始带着一种探索般的小心翼翼,去触碰这个方寸之间的牢笼。他看到宋亚轩是如何精准地、本能地避开所有他明令禁止的区域——那些摆放着锋利刀具和沉重熏钩的地方,仿佛那里有无形的墙壁;如何在他工作时,努力地将自己的呼吸声都放轻,恨不得隐形;又如何在那片短暂的、奢侈的阳光下,露出一点点近乎恬静的、属于他原本模样的神情。</p>
这种小心翼翼的适应,这种在绝对力量压制下的、试图找到一丝生存缝隙的努力,莫名地取悦了刘耀文。这像是一种无声的臣服,又像是一种坚韧的求生,让他觉得有趣。他掌控着一切,包括给予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p>
这天下午,刘耀文在清理已经相当干净的操作台。宋亚轩正窝在他的阳光角落里,没有睡觉,而是睁着那双清澈却蒙着一层忧郁的眼睛,看着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在光柱下无所遁形的微小尘埃发呆。</p>
它们旋转、跳跃、上升、沉降,像一场无声的微型舞蹈。他的侧脸在光线下几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耳后那几片不易察觉的、彩色的鳞片,偶尔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转动,反射出细碎的、彩虹般迷离的光晕。</p>
刘耀文擦桌子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抹布划过光滑的金属台面,发出单调的摩擦声。</p>
店里很安静,只有这布料摩擦的声音,和两人轻浅的、几乎交融在一起的呼吸声。一种奇怪的、并非令人不适的静谧笼罩着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