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那番再造乾坤的宏伟蓝图彻底铺陈开来,德州驿馆的这间小小房间,仿佛化作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之口。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烈焰的气息,灼热得令人窒息。
卢象升与田尔耕,一个心怀荡平宇内之志的武人,一个渴望以酷烈手段匡正乱世的酷吏,此刻皆是热血上涌,胸膛中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恨不能立刻提刀策马,为面前的皇帝去将那江南的万丈波澜,踏为平地。
然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之下,杨嗣昌嗅到了那股焚尽万物的焦糊之气。
方才还因被委以重任而心潮澎湃的杨嗣昌,此刻一张素来从容的脸已由潮红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煞白。
他并非畏惧,只是,细细思量之下,他总觉得自己的每一次推演,似乎都通向同一个结果。
那不是国库充盈、四海升平的煌煌盛世,而是一片赤地千里天下糜烂的修罗场。
他额角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不是因为恐惧君威,而是因为清晰地预见。
他身侧的侯恂,亦从最初的震惊与激动中缓缓回过神来。
作为曾经的东林名士,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被皇帝轻蔑地称为蠹虫的士绅们,在大明这棵参天巨木的根系深处究竟拥有何等盘根错节深入骨髓的力量。
他们不是藤蔓,他们就是树根的一部分!
看着天子那年轻而坚毅得近乎冷酷的侧脸,两人心中那份敬畏正与更深沉困惑激烈地交织着。
在短暂到令人心悸的死寂之后,杨嗣昌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与血液。
他颤巍巍行了一个前所未有之郑重的五体投地大礼,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戈壁的风沙磨砺了数十年。
“陛下……臣,有一忧,萦绕于心,如芒在背,不吐不快。此非臣畏难惜身,苟且偷安,实乃为我大明江山之永祚,社稷之安危而计!”
皇帝的目光落在杨嗣昌身上。
“讲。”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凝聚了泰山之重,压得整个暖阁的空气都为之一沉。
杨嗣昌没有起身,他依旧以最卑微的姿态伏在地上,但接下来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化作了石破天惊的霹雳,将这间暖阁内刚刚燃起的狂热之火瞬间浇灭!
“陛下,您之‘经纬新政’,尤其是那‘官民七三之分’的税额定法,在臣看来已非寻常理财之策,亦非祖宗朝变法之术……”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与赴死般的决绝。
“……实为……改朝换代!”
他加重了“改朝换代”四字,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心力。
“此举,是在废黜我大明立国二百载,乃至秦汉以降千年之久,‘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政体根本!陛下您所动摇的,是整个士人阶层赖以存身立命之根基啊!”
话音落定,卢象升与田尔耕脸上的亢奋与狂热瞬间凝固。
他们可以不惧千军万马的冲锋,却无法不被这等直指国本诛心泣血的论断所震慑。
杨嗣昌没有停。
他知道,一旦开口便再无退路。
他没有空泛地谈论阻力,而是以缜密得令人发指的逻辑,为在场众人清晰地推演出当今大明足以绞杀任何改革的,环环相扣的绞索。
“其一,为‘清议’之绞。”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条理分明,字字清晰。
“陛下之圣名,不出三月,便会被天下读书人污为‘桀纣’、‘炀帝’。江南之书院,杏坛之讲会,皆将化为檄文之渊薮,四方传抄,日夜声讨陛下‘与民争利,废弃祖制,行酷吏之政’!届时,物议沸腾,谣诼四起,民心动摇,国本将危于旦夕!”
“其二,为‘政令’之绞。”
“陛下欲行新政,需仰赖天下官吏。然则,自朝堂六部九卿,至地方州府县衙,天下文官,十之八九皆出身士林,或与之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他们甚至无需公然抗旨,只需以‘微恙’、以‘老迈’、以‘无能’为由,消极怠政,阳奉阴违。陛下之煌煌政令,恐将出不了这德州驿馆!届时,大明之天下,将陷入前所未有之政令不行、上下隔绝之瘫痪!”
“其三,为‘兵祸’之绞。”
“彼辈于乡梓之地,经营数代,广蓄田产,豢养乡勇家丁,根深蒂固,俨然土皇。一旦被逼至绝路,狗急跳墙,必会借‘清君侧’之名,煽动无知之流,揭竿而起!届时,我大明内有流寇蜂起于秦晋,外有建奴虎视于辽东,若东南膏腴之地再起内乱,三面受敌……国,将不国矣!”
“其四,亦为最烈者,为‘生计’之绞!”
这最后一条,才是杨嗣昌眼中最致命,也是最无解的杀招。
“江南之丝,松江之布,景德镇之瓷,两淮之盐,武夷之茶……天下货殖之利,其背后,无一不是巨室大族的身影。他们甚至无需动用一刀一枪,只需联手罢市,囤积居奇,关闭织坊窑场。不出半年,京师物价便会腾贵,百业凋敝,军需不济,流民遍地!无需敌国来攻,我大明,便已从内腑自溃!”
这四重绞索,如四条巨蟒,从舆论、行政、军事、经济四个方向,死死缠住了“经纬新政”的咽喉。
它们层层递进,每一条都足以让任何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望而却步。
田尔耕听得眉头紧锁,他引以为傲的缇骑可以拿人,却拿不了悠悠众口,更无法让已经关闭的作坊重新开工。
卢象升那紧握的铁拳上,也渐渐渗出了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这并非一场单纯的军事征伐,而是一场遍及四海的全面战争。
然而,杨嗣昌的远见,还不仅于此。
“陛下,纵使新政功成……亦有无穷后患。”
“地方仅留三成之税,恐不足以应付本地之官吏俸禄、营造修缮、教化之需。权责不一,上下掣肘。为求弥补亏空,地方官吏必然会于正税之外,另立苛捐杂税之名目,其盘剥之烈,催逼之酷,恐将远胜今日之‘火耗’,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那些无告的升斗小民。”
“其二,”杨嗣昌的声音愈发沉痛,“为谋财源,彼辈或将目光投向土地。或勾结奸商,倒卖官田;或以营造‘功绩’为名,强征民地。长此以往,国法虽严,地方之腐败只会愈演愈烈,走上以地生财之邪道。此非长久之计,实乃饮鸩止渴,遗祸子孙之道啊!”
一番话毕,杨嗣昌重又叩首于地,声泪俱下:“陛下,臣万死不敢阻挠圣意,然此策一出,天下震荡,社稷存亡,皆在旦夕之间。望陛下,三思而行!”
整个暖阁,死寂无声。
杨嗣昌的分析,句句诛心,其逻辑之缜密,推演之清晰,令人无法辩驳。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将对手未来所有可能的杀招、变招,乃至更深远的布局,都一一摆在了棋盘之上,以血淋淋的现实昭示着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是一盘通往毁灭的死局!
面对这近乎绝望的剖析,年轻的皇帝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朱由检没有反驳,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看着伏在地上,浑身因恐惧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杨嗣昌,然后,轻轻地,却又无比决绝地,挥了一下手。
那是一个充满了无上威严与浩瀚蔑视的动作。
蔑视那所谓的四重绞索,蔑视那所谓的士绅集团,蔑视那一切阻挡在他面前的,所谓的天意与人心。
“杨卿所言……”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不是在回应臣子的谏言,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事实。
“……朕,都知道。”
“国事艰难,犹如重疾缠身,非用雷霆猛药,不足以起沉疴。你所说的那四重绞索,朕不仅想到了,”皇帝泛起满怀杀意的冷笑,“朕,还为他们备好了——断头台。”
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射向田尔耕。
“田尔耕,锦衣卫的诏狱,还装得下人吗?”
田尔耕闻言,那双阴鸷的眼中凶光一闪,他猛地躬身,声音嘶哑而兴奋:“回陛下,诏狱虽满,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诏狱?臣,随时可以为陛下清空几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