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心中始终存有一丝困惑。
在她看来,陕西事了,皇帝却不急让她回川,本来以白杆军战力,无论是被调往京师拱卫中枢,还是送去辽东对抗后金,都将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尖刀。
但皇帝陛下的那道密旨,却出人意表得近乎匪夷所思——让她在陕西招募流民,以战代练,整编之后,不入京,不援辽,而是悄然南下,目标直指河南洛阳。
这道命令在当时看来,毫无道理可言。
直到几日前,锦衣卫的加急密报送达,福王朱常洵于洛阳起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裹挟流民,号称十万大军欲向山东进发。
那一瞬间,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秦良玉的脑海中如同被一道闪电悍然击中,瞬间串联成了一幅完整而恐怖的画卷!
她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全身,让她这位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将,都忍不住微微战栗。
“天下为盘,众生为子……”秦良玉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皇帝想要福王反,福王就一定会反,甚至连福王什么时候反,以什么方式反,皇帝都算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
“皇帝不是在被动地应对一场叛乱,他是在主动精准地诱导和催生这一场叛乱!以身为饵,坐镇德州,引蛇出洞;又以衍圣公为棋,搅乱舆论,让这条蛇自以为得了天时地利!最终,是为了将大明朝身上所有潜藏的,腐烂的脓疮一次性地诱发出来,然后……一刀切掉!”
巨大的震撼之后,秦良玉心中涌起的已非纯粹的君臣之义,而是一名老将对于一位更高明统帅的深刻认同。
她一生戎马,最是明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
麾下的将士为何信她、敬她、从她?
无非是因她能看得更远,算得更准,能带着他们去打最该打的仗,去求最大的生机与胜机。
而此刻,她这位‘将’,连同她麾下这近万儿郎,都成了那位年轻帝王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能追随这样一位算无遗策执掌乾坤的“大将”,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秦良玉收回复杂的目光,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军人的决绝。
她对着身后的传令兵,下达了简洁而有力的命令:
“传令全军,歇息结束!加速前进!”
……
当秦良玉率领的大军走出崤山的最后一道关隘,踏上洛阳西郊的平原时,她并未立刻催促进军,而是勒马立于一处缓坡之上,目光平静地投向东方那片广袤的平原。
她在等风,更在等雷。
很快,大地开始微微颤抖。
那是独属于万马奔腾足以让胸腔都为之发闷的大地颤音,初时如远方的闷鼓,继而化作奔腾的江河,最后则宛如一场席卷天地的惊雷,滚滚而来。
一些年轻的陕西兵脸上露出了紧张之色,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因为这声音唤醒了他们骨子里对于马蹄声的恐惧——那是流寇和乱兵的象征。
然而,他们身旁的白杆兵老卒却只是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莫怕,娃儿。那不是阎王爷的马队,那是咱们的刀。”
话音未落,军中响起了一阵低沉而绵长的号角声,不是示警,而是集结的信号。
“整队!肃立!”
各级军官沉稳的号令在队列中回荡。
刚刚还在行军的队伍,以一种流畅而高效的节奏迅速调整队形。
长枪如林,盾牌如壁,整支步兵大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化作了一座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城墙。他们没有结成惊慌失措的刺猬圆阵,而是以一种庄严而冷酷的姿态,迎接着友军的到来。
地平线上,那条烟尘组成的长龙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两千名彪悍绝伦的骑兵。
他们是宣大总督满桂麾下的精锐边军,由久经沙场的汉族骑士和部分被收编,极为悍勇的蒙古部落勇士混编而成。
他们身上带着边疆特有的凛冽风沙与浓重血腥气,眼神桀骜不驯,胯下的战马神骏异常,一看便知是最好的北地战马。
为首一员大将,手持一杆马槊,面容冷峻,正是满桂的心腹参将胡霆保。他的眼神早已锁定了缓坡上那道身披猩红披风的统帅身影。
胡霆保径直策马奔至坡下,在距离秦良玉十丈开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宣大总督麾下参将胡霆保奉圣上密旨,率两千铁骑前来听候秦帅调遣!”
在他身后,两千铁骑如臂使指,整齐划一地勒住战马,铁蹄踏地之声戛然而止,唯有烟尘依旧弥漫。
不动如山的步兵方阵,与侵掠如火的铁骑洪流,在这片荒芜的平原上,构成了一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秦良玉微微颔首,平静的目光扫过胡霆保和他身后那支杀气腾腾的骑兵,声音沉稳而有力:“胡将军一路辛苦。圣上运筹帷幄,我等奉命行事,不敢有误。”
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无谓的寒暄。
两支本该互不统属的精锐,在皇帝的一纸密令之下,便如同两块烧红的生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锻合在了一起。
一盏茶后,在福王大军前进路线的二十里开外的一座废弃驿站内,秦良玉与胡霆保二人直接在一张破烂的方桌上,摊开了由锦衣卫送来的最新军用地图。
地图上,福王那条臃肿散乱的行军路线被朱笔勾勒得一清二楚,那歪歪扭扭的红色线条绵延数十里,不像是一支军队,倒更像是一条吃得太多行动迟缓,正等着被开膛破肚的肥硕大蛇。
秦良玉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动,声音果决:
“胡将军,步军为锤,骑兵为刃。此战,当以雷霆之势,一击而定!”
“末将但凭秦帅号令!”胡霆保抱拳道,眼中战意昂扬。
秦良玉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在地图上那条臃肿的大蛇中段,狠狠一划,仿佛用指甲便要将其从中斩断。
她的声音冷静得如同淬火的钢铁,直接对胡霆保下达了军令:
“胡将军,战术只有一个——截断,然后碾碎!”
“我麾下三千士卒将全速前插,如同一把利刃,不求杀伤,只求将福王那三千家丁亲卫和他身后那数万乌合之众彻底斩开!只要隔断了联系,后队群龙无首,一冲即溃。”
她的目光转向胡霆保,眼神锐利如鹰:“而我们,你麾下的三千铁骑与我剩余的四千步卒,将组成一柄重锤!骑兵在前凿穿,步兵在后跟进,协同作战,目标直指福王亲卫主力!”
秦良玉的手掌在地图上代表福王亲兵的区域重重一拍,发出一声闷响。
“不必理会溃散的流民,不必在乎两翼的骚扰,集中所有力量对着他们的核心,直接碾过去!速战速决!”
她收回手,环视帐内,最后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酷:
“传我将令:”
“凡阵前弃械伏地者,不杀。”
“余者,”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