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像有人在冰层深处踢了一脚。筱竹的耳朵尖猛地颤了颤,这不是风刮冰棱的脆响,也不是雪压冰檐的沉响,是种带着活气的震动,顺着冰做的露台地板爬上来,震得她脚心发麻。</p>
雪翎“啾”地一声炸起羽毛,扑腾着翅膀飞到空中,盘旋两圈后猛地俯冲下去,对着宫殿尖顶的冰层尖啸。那里的冰面比别处更厚,在昏暗里泛着深青色,像块被冻了千年的墨玉。</p>
“咚、咚。”</p>
又两声,这次更近了。冰层表面开始出现细纹,像蛛丝一样漫开,细纹里隐隐透出点光,不是潮霜星该有的冰蓝,是种极淡的金,像爸爸用星尘编花环时,落在她手背上的碎光。</p>
筱竹的心跳突然变快了。她记得爸爸离开前,曾指着冰川深处说:“那里睡着潮霜星的秘密。”当时她追问是什么秘密,爸爸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的暖意落在发间,像撒了把暖星子。</p>
“是爸爸吗?”她扶着冰栏杆往下喊,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碎,“爸爸,是你回来了吗?”</p>
回答她的是更密集的“咚咚”声,像有人在冰层下急着敲门。冰面的裂纹越来越大,最深的一道已经能塞进她的手指,里面透出的金光也越来越亮,把周围的积雪都染成了淡金色,连她落在雪地上的影子都镶上了层金边。</p>
口袋里的石头烫得厉害,她几乎要握不住了。可那暖意顺着掌心往四肢蔓延,流到心口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感觉很熟悉,是爸爸把她抱进长袍里时,星尘光流拂过心口的触感。</p>
“别敲了,我害怕。”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刚涌到眼眶就冻成了冰珠,顺着脸颊滚下来,砸在冰桌上“叮”地一响,“爸爸说过,冰层下的东西不能吵醒……”</p>
话没说完,敲击声突然停了。</p>
周围静得可怕,风都好像屏住了呼吸。冰层里的金光也暗了下去,只剩下最细的裂纹里还藏着点微光,像快要熄灭的烛火。筱竹攥着发烫的石头,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撞着胸腔,像要跟着刚才的敲击声一起钻进冰层里。</p>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声音顺着冰缝飘了上来。</p>
不是说话声,也不是风声,是种……像很多很多人在低声哼唱的调子。调子很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可筱竹却莫名地觉得熟悉。她想起小时候发烧,爸爸坐在她床边,用星尘在她额头上画圈,嘴里哼的就是这个调子。</p>
“爸爸……”她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冰桌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耳廓传到脑子里,却盖不住那越来越清晰的哼唱声。那声音里裹着暖意,裹着星尘的光,裹着爸爸长袍上的气息,顺着冰面爬进她的耳朵,爬进她的心里。</p>
她好像看到爸爸坐在冰川边,手里捏着星尘,正在给她雕一只更大的狐狸冰雕。冰雕的尾巴上缀着会发光的星砂,他笑着说:“筱竹看,这样它就不会化了。”</p>
她好像看到妈妈躺在冰床里,身上盖着冰晶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爸爸坐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哼唱的就是这个调子,冰兰花在床头轻轻摇晃,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光。</p>
“妈妈……”筱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次没冻成冰珠,滚烫地砸在冰桌上,晕开一小片水痕,“你们是不是都在下面?是不是在等我?”</p>
哼唱声突然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断了。紧接着,一声清晰的叹息从冰缝里钻出来,轻得像羽毛落在心尖上,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筱竹猛地抬起头,就看见那道最深的裂纹里,金光突然暴涨,一瞬间亮得让她睁不开眼。</p>
在那片金光里,她好像看到了个模糊的影子。很高,穿着和爸爸一样的素色长袍,正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那只手的轮廓很熟悉,指节分明,指尖泛着星尘的光。就像每次爸爸要抱她时,伸过来的那只手。</p>
“爸爸!”她朝着影子伸出手,掌心的石头烫得像团火,“你别走!等等我!”</p>
可那影子很快就淡了,金光也跟着暗下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冰层里。冰层上的裂纹开始慢慢合拢,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冰桌上那摊融化的冰雕水迹,还在提醒她刚才不是幻觉。</p>
“公主!您怎么了?”侍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刚才那光是……”</p>
筱竹猛地回头,把发烫的石头紧紧攥在手心,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突起。她看着侍女惊慌的脸,突然想起爸爸临走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担忧,藏着不舍,还有些她读不懂的沉重。</p>
“没什么。”她站起身,拍了拍披风上的雪,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是雪反射的光,晃着眼睛了。”</p>
侍女愣了愣,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紧抿的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这位小公主,平时再黏着创世神,真到了要紧时候,总会像突然披上了层冰壳,把所有情绪都藏得严严实实。</p>
“公主回房吧。”侍女垂下眼,声音放得更轻,“我让厨房再热一碗星草粥,加双倍的暖星系花蜜。”</p>
筱竹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那团融化的冰雕狐狸,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冰坨在她的体温里慢慢化着,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p>
她往露台出口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阳光已经从云层的裂口里钻出来了,把冰川照得一片亮白,远处的冰脉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满地的星砂。</p>
可她总觉得,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已经醒了。像颗被埋了太久的种子,刚才那阵敲击声,是它顶破冻土的第一下;那阵哼唱声,是它在黑暗里的第一声呼吸。</p>
口袋里的石头还在发烫,暖意透过布料渗出来,在她的腰间烙下一小块温热的印记。筱竹低头摸了摸那块印记,突然想起爸爸说过的话:“潮霜星的每块冰里,都藏着一个等待被唤醒的故事。”</p>
那她手里的石头呢?冰层下的影子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故事?</p>
她回头望了一眼宫殿尖顶的冰层,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可她好像还能看见那道已经合拢的裂纹,听见那阵藏在冰缝里的哼唱,感觉到那只从金光里伸出来的手。</p>
“我等你。”她对着冰层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管你是谁,我都等你出来。”</p>
风卷着雪粒掠过她的耳畔,像是在应和。阳光越升越高,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冰川深处,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她的手心,一头系着那片藏着秘密的冰层。</p>
她托着那团渐渐化尽的冰坨,一步一步往回走。披风下摆扫过雪地,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落雪填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掌心那块越来越暖的石头,比如心里那个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秘密,比如对爸爸的等待里,突然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p>
也许爸爸说得对,黎明真的藏在冰缝里。而那些藏在冰层下的东西,或许不是需要被害怕的存在,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p>
就像她口袋里的石头,明明灰扑扑的不好看,却在她最冷的时候,给了她最实在的暖。</p>
筱竹握紧了手心的石头,加快了脚步。她要回房去,把这块石头藏在枕头底下,就像藏起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约定。等爸爸回来的时候,她要把这个约定告诉他,告诉他冰层下的光,告诉他那阵哼唱,告诉他她好像……离潮霜星的秘密,近了一点点。</p>
阳光彻底驱散了极夜的最后一丝昏暗,潮霜星的白昼终于来了。露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冰桌表面细密的纹路,像一张摊开的星图。而那道曾裂开又合拢的冰缝,在阳光下安静地伏着,仿佛在等待下一次敲击声响起,等待那个握着暖石的孩子,再次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倾听它藏了千年的低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