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在西跨院的冰雕观星台上凝结成霜，像给星轨镶了层碎钻。筱竹抱着膝盖缩在冰凳上，手里攥着那柄银刻刀，刀鞘上的星钻在月光下闪闪烁烁，映得她眼底也亮闪闪的。她已经在这里蹲了快三个时辰，眼皮重得像坠了星砂，可就是舍不得回去睡，第七星的星珠总在午夜时分变得格外烫，里面那缕淡金的光会轻轻颤动，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扑腾，还会发出“嗡嗡”的细响，和冰面下传来的“咚咚”声莫名地合着拍。</p>
“咚……咚……”</p>
那声音起初很轻，像远处雪地里饿狼的脚步声，可越听越清晰。它很有规律，一下一下撞在冰雕的底座上，震得星珠里的光缕跟着跳，连她贴在冰面上的掌心都能感觉到微微的麻意，像有什么东西在冰下敲鼓，鼓点还和自己的心跳慢慢对上了。</p>
“是你在叫我吗？”筱竹对着冰面小声问，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飘得很远。她的玄色短褂被夜露打湿了大半，后背凉飕飕的，可心口却烧得慌。冰下的“咚咚”声顿了顿，随即敲得更急了，“咚咚咚”的，像在使劲点头。</p>
筱竹猛地坐直，后脑勺磕在冰雕的星轨上，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差点掉下来。可她顾不上揉，反而把耳朵贴得更紧了，鼻尖蹭到冰面的霜花，凉得打了个激灵。这声音太奇怪了，芬格尔爷爷说过，听雪殿的冰是万年玄冰，冻得比铁还硬，别说敲出声音，就是用烈斩劈，也得费半天劲。可这冰下的“咚咚”声，却像长了腿似的，顺着冰纹往她耳朵里钻。</p>
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跟着格瑞去潮霜星勘测的事。那天风特别大，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她为了捡掉在冰缝里的星轨仪，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在冰面上擦出老大一道口子，血珠滴在冰上，瞬间就冻住了。可就在那时，她好像也听见了类似的声音，很轻很轻，像声叹息，带着点委屈。当时格瑞正忙着给她包扎伤口，听她说起时，只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她是摔懵了，听错了。现在想来，根本不是错觉！</p>
“是你吗？潍河星来的？”筱竹又问，手指在冰面上画着潍河星的形状。冰下的“咚咚”声突然变了调，节奏快了些，还带着点雀跃，像在说“是我是我”。</p>
筱竹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心的汗把银刻刀的柄都打湿了。她想起芬格尔爷爷藏在星图室最高层的那本《原初秘录》，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烫着金色的符文，像只蜷着的小蛇。上次她踩着凳子偷偷够下来，还没翻开就被爷爷发现了，书被收得更紧了，爷爷还板着脸说：“小孩子家看什么原初元力，当心被它勾走魂。”</p>
“原初元力……”筱竹念叨着这四个字，冰下的“咚咚”声突然变得响亮，震得她指尖发麻。是了，肯定是它！书上说原初元力是金色的，会发光，还会认主，难道……难道它认了自己当主人？</p>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再也坐不住了。抓起银刻刀往星图室跑，跑过走廊时，冰灯被她带起的风晃得东倒西歪，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跟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兽。星图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芬格尔爷爷知道她总爱半夜来看星图，特意没上栓，只是叮嘱她别碰最高层的书。</p>
可这次，她偏要碰。</p>
筱竹踩着木梯往上爬，梯子吱呀作响，吓得她屏住呼吸。最高层的书架积了层薄灰，她的小手在书脊上摸索，终于摸到那本深蓝色的封皮——《原初秘录》四个字的金边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书角还缺了一块，像是被老鼠啃过。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书抱下来，刚要往下爬，木梯突然晃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地抱住书，结果膝盖磕在横栏上，“咚”的一声，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p>
“呜……”她捂着膝盖蹲在梯子上，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可一想到冰下的“咚咚”声，她又咬着牙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芬格尔的大书桌前，借着冰灯的光翻开书。</p>
书页黄得发脆，好多字都模糊了，还有些地方被虫蛀了洞。可筱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扉页上的插图：一团金色的光被厚厚的冰层裹着，光团里伸出无数细若游丝的线，像根系一样扎进星核里，旁边用古体字写着“原初元力，万物之母，封于潍河，系于星轨”。</p>
“真的是原初元力！”她小声欢呼，忘了膝盖的疼，手指在插图上的冰层敲了敲，“书上说你被封在潍河星的冰下面，可你怎么跑到听雪殿来了？是不是跟着我回来的？”</p>
冰下的“咚咚”声好像透过墙壁传了过来，这次更清晰，甚至带着点委屈的调子，像在说“我被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筱竹的手指抚过插图上的光团，那团金色的光画得毛茸茸的，不像芬格尔爷爷说的“会烧了三界的怪物”，倒像只温顺的小兽。</p>
她往后翻，看到一页画着创世神的画像。那是万年前的父亲，还很年轻，白袍上满是血痕，正跪在潍河星的冰层上，双手按在冰面，金色的神力像融化的河流一样往冰下灌。冰层里的原初元力画得像条张牙舞爪的巨蟒，死死缠着父亲的手腕，连他白袍的袖子都被勒出了裂痕。</p>
“父亲……”筱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画像上父亲的脸，心里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她想起父亲现在的白袍袖口总有些洗不掉的淡金色痕迹，想起他每次提起潍河星时，眼底都会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凝重，原来……原来他为了封印这元力，受了这么多苦。</p>
“可你现在很乖啊。”她对着书页小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只是想跟我说说话，对不对？不会像以前那样乱发脾气的，是不是？”</p>
冰下的“咚咚”声又响了，这次很轻很缓，像在轻轻点头。</p>
“吱呀——”</p>
星图室的门被推开，一道昏黄的光透进来，照在筱竹泪痕斑斑的脸上。芬格尔拄着玉杖站在门口，白发在光里泛着银辉，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线。他看着书桌上摊开的《原初秘录》，又看看筱竹膝盖上的灰和红印子，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说话。</p>
“爷爷……”筱竹慌忙把书合上，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我睡不着，想看看星图……不小心碰掉了这本书……”</p>
芬格尔拄着玉杖一步步走近，木杖敲在冰砖上的“笃笃”声，和冰下若有若无的“咚咚”声奇异地合着拍。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封皮上的灰沾了他满手，可他只是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声音沉得像结了冰：“谁让你碰这本书的？我不是说过，这上面的东西不是你该看的吗？”</p>
“我……我听见冰下有声音……”筱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埋得快碰到胸口了，“像书上说的原初元力……它好像在跟我说话……”</p>
芬格尔的玉杖猛地往地上一拄，“咚”的一声震得冰灯都晃了晃，灯芯爆出一串火星。“胡闹！”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连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那是暗族的余孽在作祟！他们最擅长模仿元力的声音，就是想骗你去潍河星，好趁机破坏封印！你怎么能信这些鬼东西！”</p>
“才不是鬼东西！”筱竹猛地抬起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书桌上，“它知道我的名字！我流血的时候它会叹气，我敲冰的时候它会回应，暗族怎么会知道这些？爷爷你骗人！”</p>
芬格尔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心里突然软了半截。他蹲下身，用袖口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比平时轻了百倍，连胡子蹭到她额头都放轻了力道：“小竹，爷爷没骗你。原初元力不是玩物，它是天地初开时就有的力量，厉害得很，可也野得很。万年前它失控的时候，半个三界都被烧成了灰烬，雪山变成火海，星轨乱得像团麻，多少人没了家……”</p>
他翻开《原初秘录》，指着一幅被烟火熏黑的插图：画面上的潍河星像颗燃烧的火球，冰层融化成滔天洪水，无数修士在洪水里挣扎，原初元力的金光像毒蛇一样窜来窜去，所过之处，连石头都化成了灰。“你看，”芬格尔的声音发颤，“那时候有多可怕。你父亲为了封印它，把自己的神力都快耗尽了，昏睡了整整三百年才醒过来。他把元力封在冰下，就是怕它再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p>
筱竹的手指轻轻抚过插图上那些挣扎的人影，心里像被塞了团湿棉花，又闷又沉。她想起父亲偶尔会对着潍河星的方向发呆，白袍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看起来孤零零的。原来他不是在看风景，是在担心冰下的元力跑出来。</p>
“可它现在很乖啊……”她小声辩解，声音里带着哭腔，“它只是想跟我说说话，没伤害任何人……”</p>
芬格尔把书合上，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然后伸手把她抱了起来。他的胳膊有些抖，玉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也没去捡。“听话，小竹。”他的胡子蹭着她的脸颊，带着熟悉的雪松香，“有些东西看着乖，骨子里野得很。就像冰原上的雪狼崽，小时候毛茸茸的招人疼，长大了就会咬人。原初元力也是这样，现在它跟你亲近，是想让你帮它破开封印，等它出来了，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p>
筱竹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衣襟上淡淡的药味。她没再说话，可心里那点好奇却像冰缝里的草，偷偷往外钻。她忘不了星珠里跳动的光缕，忘不了冰下合拍的“咚咚”声，它们都在说，冰下的东西和她有着说不清的联系，不是爷爷说的“会咬人的雪狼”。</p>
回到卧房时，天边已经泛白，窗棂上的冰纹被晨光染成了淡粉色。筱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那里的冰纹像极了潍河星的地图，弯弯绕绕的，藏着好多秘密。冰下的“咚咚”声好像还在耳边，这次更轻了，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调子软软的，像母亲哄她睡觉时唱的摇篮曲。</p>
她悄悄摸出枕头下的银刻刀，刀鞘上的星钻在晨光里闪了闪，像在眨眼睛。也许……也许不用去潍河星，她也能找到答案。比如，把观星台的星轨刻得再像一点，让星珠里的光团更亮一点，说不定冰下的元力就会再敲一次冰，再说句话。</p>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时，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膝盖青了好大一块，像块难看的淤青。可她却咧开嘴笑了，拿起银刻刀在镜子上划了个小小的星号，一定要弄清楚冰下的秘密。</p>
西跨院的冰雕旁，晨露还没干，红梅花瓣上沾着亮晶晶的水珠，像撒了把碎糖。筱竹握着银刻刀，对着第七星的星珠轻轻敲打，节奏和昨夜冰下的“咚咚”声一模一样：“咚……咚……咚……”</p>
“我知道你在听。”她小声说，气音飘在空气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再敲一次好不好？就一次。”</p>
风穿过红梅树，落了她一肩花瓣。冰面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冰雕星轨的“呜呜”声，像谁在叹气。</p>
筱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芬格尔爷爷说得对，是暗族的余孽在骗她？</p>
她低着头，脚尖在冰面上画着圈，银刻刀的星钻在冰上划出细碎的火花。就在她要转身回屋的时候，星珠突然亮了起来，淡金色的光缕顺着她刚才敲出的细痕爬出来，在冰面上织出个小小的符号——那是她平时刻在冰雕底座上的记号，像个歪歪扭扭的“竹”字，代表这是她的东西。</p>
紧接着，冰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咚”，像在轻轻敲了下她的手心。</p>